暴力下的绵羊

时间:2022-10-06 06:56:37

那天,我正低头整理病人资料,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用长发掩住脸的女子冲到我的面前,我被完全吓住了。等她坐下来,把长发整理好之后,我才看清楚,不是别人,又是小肖。她脸上挂着长长的泪痕,深深地抽泣,一副委屈模样。

小肖原本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为了保护病人隐私,我一般只称呼她的姓。小肖不仅仅是我的一个病人,而且是所有病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她跟别的所有病人都不一样,是在我这里做整容最频繁的一个人。

小肖这两年里一共在我这儿做过七次整形,平均下来每三四个月就会过来一次,而且都是局部小整容:鼻骨损坏后的修整,面部皮肤挫伤修复,下巴错位恢复等。最严重的一次是眼眶的淤血,用了整整一个礼拜才消肿下去,但整个眼睛看上去依然是熊猫眼。这期间还有一些伤痕是她自己处理掉的,并没有来找我。所以在那些时间里,小肖几乎每个月都会受到面部外伤。

小肖的治疗和手术除了鼻骨断裂后的修复之外其实都不是严格的整形,很多是普通外伤。小肖频繁地来找我,她的理由是我们医院就在她居住的小区旁边,很方便。但我知道那很可能只是一个措辞,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如此频繁的面部外伤一定是暴力造成的,也就是说这个看上去很柔弱的年轻女子正在承受着很严重的暴力。我甚至可以断定,这种暴力来自于她的家庭――她老公是一定是个很暴躁的男人。

小肖算不上很漂亮,但是年轻的脸上有种城市年轻女人少有的淡然。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小肖就像一片随风抖动的树叶,生于飘摇却又始终守候着。她每次来的时候几乎都是一脸苦笑,遮遮掩掩想要掩盖面部伤痕,我明白那一份无奈和惊恐,所以至今想起来心都是酸酸的。

我和小肖每次的沉默相对有着惊人的默契,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距离远近根本不是她来我们医院的理由,之所以每次都伤痕累累地到来,完全因为她遭受了家庭暴力而又不能随意找个医院去修复。换成一般医院,她如果总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去,好心人一定会报警,就和我第一次遇到小肖的时候有这样的冲动一样。

没有人能对这样的摧残无动于衷。

至今还记得小肖第一次来医院的情形。那天晚上我晚走了一会儿,很安静的医院外突然传急促的敲门声,随后她披头散发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捂着自己的鼻子不停地叫:“医生,救救我,我的鼻子……鼻子掉了。”宁静的医院因为小肖的急促呼叫变得气氛慌乱。

我将她迎进门,轻轻拉开她捂着脸面的手,我差点尖叫出来。她的左边半张脸染满血污,鼻子塌陷,鲜血正顺着脸颊不停流下来。她的脸蛋轮廓还算精致,不过鼻子已经歪到了一边,鼻孔周围一片血红。那副模样我从未见过。

我赶紧帮她消毒止血,原本准备下班回家的我也慌了,一边安顿她,一边打电话邀请两位鼻子外科整形方面很有经验的专家火速赶过来帮我处理情况。专家还没到来的时候我就把小肖推进手术室,很仔细地检查了她的鼻子。我没有问起鼻子受伤的原因,她也没有说起。我是顾不上问,她大概不愿意说。

庆幸的是小肖的鼻子虽然受损严重,但只是软骨断裂,两位专家和我忙碌了大半天才把鼻子缝合好。小肖不顾我们的劝说一直在哭,我们几个人从业以来都没有那样紧张的经历,我们进行的不是一次整形,更像是在紧急处理一场突发的外科手术。处理完毕,两位老专家汗水淋漓,我的后背也湿透了。

我虚脱了一样地走进办公室,喝了一点水。情绪稍定之后我开始关注她的鼻子受伤的原因。很显然,她的鼻子不可能是普通的外力造成的挫伤,也不应该是外人弄伤的,不然应该会有人送他去普通医院的外科求诊,也一定会有肇事者或者警察陪在身边,而不是她独自一个人捂着脸面匆忙跑进整容医院。

我判断她住在附近小区,鼻子应该是在家里弄伤的,慌乱之下直接跑到了我们这里求助。我没有忍住,走过去问还在休息的小肖鼻子是怎么弄伤的。小肖只是哭,不回答我。我又问了一遍,她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一位专家似乎心知肚明,建议我们报警。我也正有这样的想法,于是拿起电话。小肖一听我们要报警,慌乱地拽住了我的手,请求我们不要报警。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还把一个已经下班的护士叫了过来,我们俩一同守了小肖一夜。小肖已经告诉我,她的家就在附近,但她却没有叫人来照料,我窝着一肚子火守了一夜,不是因为这一场忙碌,而因为我觉得遇到这样的事儿自己想帮助她却又无能为力。明明知道是她家里的人将她打成这样,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冲进病房,见到小肖,没有多说话。一个劲地问:“鼻子没事儿了吧?花了多少钱?”一口纯正的北京腔。小肖小声地告诉他鼻子已经修好,钱还没交,那男人立刻瞪大了眼睛,埋怨了一句什么,然后走到我跟前问我要交多少钱:“手术得多少钱?还有,你们这儿住一天多少钱?咱不是有钱人,住久了可住不起,吊瓶也省了吧,她现在能不能马上回家?”

我没有回答,一旁的小护士看不过眼,把他叫了过去。不多会儿就听他忽然大呼小叫起来:“抢钱哪?修个鼻子要这么多钱?你把鼻子弄坏,我给你修,好不好?”

我走过去,冷冷地说:“你老婆伤成那样了,快带她回家好好休息吧。钱就那么多,如果知道心疼钱就不要下那么重的狠手。如果不是她自己跑过来,耽误久了怕是连鼻子都保不住了。两位老专家忙了大半夜,你觉得你的一千多块钱很精贵,就没想想别的?”

“医院都他妈的乘人之危,敲诈!你们这是敲诈。”

“你要是觉得被敲诈了,请你报警。报警电话我也告诉你,是110。”我竟然毫不客气地回了过去。那大概是我平生第一次这样跟人说话,因为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男人骂骂咧咧地付了钱。他只带了六百多块。小肖说剩余的钱回头送来,我只是叮嘱她回去好好休养,没有再说钱的问题。下午的时候那个男人居然拿着钱赶来了,笑眯眯地一个劲向我赔罪,说以后不再给我们添麻烦了。我选择了相信,我觉得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妻子在自己的拳头之下变成那样一副落魄惨状,都会幡然悔悟。

只是小肖临走时候的那个眼神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这个女人的心里一定藏满了委屈。她看着我,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大概是两个多月后,小肖居然又来了。她的眼睛被打成了熊猫眼,胀鼓鼓的眼泡已经使她看不清东西。我进行了简单的处理,很快消肿,但淤青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下去的。我坚持要报警,小肖依然阻止了我,并且把心里的委屈统统倒了出来。

小肖的家在山西农村,从小到大家境一直不好,生活过得很清苦。父亲秉承了重男轻女的传统,小肖没有更多机会得到父母的疼爱,初中没毕业就跑出来打工。

就像很多在大城市打拼的农村姑娘一样,小肖没有文化,没有学历,没有人脉关系,除了年轻之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资本,嫁人之外她没有更好的方式可以在这个城市立足。

她嫁给了一个暴躁的北京男人。这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没有工作,好吃懒做,还喜欢打牌赌钱。不过父母在城区留下两处院子,拆迁的时候不但得到了新楼房,还有了不少补偿款。日子倒也不是很拮据,这是她选择留在他身边的唯一原因。

随着男人赌钱逐步深陷泥潭,家里的光景越来越不好,男人大概是意识到了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清贫时代,就撵着小肖出去工作。

小肖的努力没有改变家里的光景,当所有的积蓄都在赌桌上化为乌有的时候,男人开始了酗酒和没完没了的暴力摧残。输了钱或者喝醉了酒他就会将所有的怨气都洒在老婆身上,小肖从此再也没有了宁静的日子。挨打受骂成了家常便饭,只要还能出去见人,小肖就一定不会在家歇着,四处找工作,临时工、钟点工、摆地摊,逮着什么干什么,除了辛劳之外就只剩下忍受和哭泣。

“为什么要忍受?”我实在压抑不住内心的愤怒。

小肖哭着说:“我家在农村,我是老大,家里还有弟弟妹妹,他们都还小,家里需要钱。父母都盼着我能多支援点,就算帮不上家里什么,我也得把自己安顿好了,不成为父母的负担。既然已经走到了今天,我必须要一个结果。”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我不明白。

“外地人嫁给北京人,八年后我就可以申请北京户口,成为北京人了。现在五年都熬过去了,还差三年,我无论如何都得忍受下去。不然一切都泡汤了。”

还是因为户口问题。这是小肖默默承受的根本原因。为了拥有北京户口,来找我整形要嫁给北京人的遇到过好几例。

一个年轻女人独身闯荡北京本就不是一件易事,那些让乡村里的人们艳羡的光鲜背后的酸苦只有自己知道。

我理解小肖,所以我打消了报警的念头。我想,我能为小肖做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些,除了治疗就剩下倾听。我不想因为我的不恰当的关心而葬送了她苦心经营多年的生活和梦想。也许,三年之后不需要我劝说,小肖也会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

随后每隔一阵子小肖就会来找我,我们像是有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默契,我按部就班地给她治疗和护理,她鼻青脸肿地到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去。

这是小肖第七次来了。每一次她都带着满身伤痕到来,每一次都在尚未完全退去的旧伤上面再添新痕。每一次她都泪流满面,每一次又都委屈百般地黯然回家。

我觉得小肖很可怜,但我没有办法跟一个像落叶一样在城市里飘荡的乡村女人讲做女性的尊严。在小肖的世界里,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得到北京户口,成为名正言顺的北京人。

女人的幸福就好比穿上纯棉衣衫,不在于面子多光鲜,而在于里子是否舒服。小肖就是那种只看到表面却不知道里面舒服才最重要的女人。

第七次帮她处理完伤口,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不管她是否能听得懂,又或者她很可能根本就不会听,但我还是告诉她,女人最正规的东西就是年轻岁月,要懂得珍惜,要知道心疼自己。

她目光迷惘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是否听懂了我的话,我能做的仅止于此,毕竟每个人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真正的幸福也需要自己努力争取。

她跟我道别的时候我笑着说:“我很希望再见到你,但不希望是这种方式。”她笑着点头,笑得跟我一样勉强。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肖,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最终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结尾,唯有祝愿小肖快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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