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狮王 第7期

公元前100年左右VS高原之源

无论在中国还是印度，人类的冥冥之中，精神总要有所皈依。倘若没有阿育王，佛教也许还只是个印度本土的一个极小众的宗教。阿育王及其灿烂的孔雀王朝，一直被视为印度艺术史的第一个高峰，桑奇大塔是巨型石结构与佛教雕刻艺术之绝美结合，它与同时期中国的雍布拉康宫殿一样，若不是身临其境，绝无法意会它那原始的张力和给予你的灵魂净化。

坐在摇摇晃晃的人力车穿过印度瓦拉纳西最热闹的街区，数天来已经习惯了40度高温的我，贪婪地享受着此刻傍晚的丝丝凉意。

渐渐的，风似乎大了起来，伴着从街面上和不知道哪里吹出来的时有时无的黄沙，我看到自己的头发开始在风中疯狂地起舞。古老路灯发出的诡异光亮勉强照着狭窄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流与车流夹杂着牛或者驴的叫声却让这一切如此的生动和鲜活。我出神地触摸着这周围一切异域的气息，兴奋极了。同车的人不停提醒我快用手捂住嘴，小心把扑面而来的沙土吞下去，我望着他惊慌的脸，享受地把手伸向风中，说，很浪漫，不是吗？此刻，浪漫对于我，就是高温热浪加漫天黄沙。

恒河，就这样声势浩大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下车，在热闹且欢快的人群中鱼贯而行，并从一个眼神无辜的小女孩手中买了一个小花船。此时的恒河岸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占据了一切能占据的位置，坐着的，站着的，连船上都是，而且都是面向一个方向。我朝着那个方向望去，突然回过神来，今晚是印度教徒的恒河祭祀仪式！

风停了。我向人群深处穿梭，漫不经心地看着身边路过的每个人，尤其是衣着艳丽且面容温和的妇人们，我总是容易被华丽的一切所吸引。突然间，一个面容明亮身材挺拔的男人与我擦肩而过，我们眼神交汇的一瞬间，他的嘴角露出一丝高贵且平和的微笑。我回头看到他的身影走向了祭坛，不知不觉的跟了过去。

那是一线排列的数个祭坛，每个上面都已经站着一个衣着同他一样的男人。他，是祭司，原来如此。他站在高高的祭坛上，手中拿起塔型的烛台，此时人群忽然安静，乐曲响了起来。他开始做祭司的动作，手中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我抬头凝望着他，那是一张如此俊朗的面容，棕黑的长发微微卷曲，高耸的鼻梁、锐利的眼神，英气的面颊上绽放着柔和的笑容。瞬间，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停顿了下来，我只是愣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莫名的念头：

“阿育王？”

孔雀王朝，史上第一个一统印度的庞大帝国。有很长一段时间，佛祖、阿育王及其灿烂的孔雀王朝对于我来说，代表着尚显陌生且遥远的印度历史的全部内涵。同样是用武力攫取天下的强悍政权，秦朝留给世界的是暴戾的始皇帝和没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孔雀王朝，却犹如他的名字般，优雅地留给了世界一个完美君王的范本和一种影响了千世万代的伟大宗教。

史记阿育王出生在一个饲养孔雀的家族，他建立的王朝遂得名于此。孔雀，美丽而孱弱的动物。而我眼中的阿育王，更像是一只健硕而风度翩翩的狮王，肆意地抖动着他那迷人而象征无上权利的金色鬃毛。在青壮年时代，他的眼神是如此的锋利而充满野心，曾让这里血流成河，也给这片大陆带来了空前的统一和强盛。在与羯陵伽王国的恶战之后，同样遍体鳞伤的狮王俯视那尸积如山的战场，顿感内心的苍白与悔恨。自此，人到中年的阿育王决心皈依佛门，扶持佛教；狮王仍是无比高贵的，只是眼神不再锋利，却多了一份博爱和仁慈。

我的狮王不仅是一只信佛的狮子，还是一只很有艺术大脑并思谋长远的狮子，这是他令我魂牵梦绕的另一个方面。

在孔雀王朝之前的数千年印度历史里，大多数建筑和雕刻的都是以木材为原料，但不管多好的木料也经不起成百上千年岁月的侵袭。阿育王时期，建筑和雕刻开始广泛采用耐久的石料去代替易腐的木料，这造就了阿育王时期的佛教建筑至今仍永恒而瑰丽地挺立于这个蓝色的星球上，而之前那些古国例如吠陀王朝的木质建筑早已灰飞湮灭。

我的狮王有自己独特的艺术偏好，比如他喜欢把在建筑中起支撑作用的柱子单独拿出来竖在某个风景优美或者意义特殊的地方，并在上面刻上自己的执政思想或佛教信念，最后还要放一只威风凛凛的自己在柱头的位置傲视四方。曾经竖立在佛祖初转的鹿野苑石柱最具代表性，现在可以在萨那拉特考古博物馆、印度的国徽或印度钱币上看到它。迄今为止保存最为完整的阿育王石柱是在佛祖大弟子的舍利塔前。我曾经站在它下面凝神闭气地仰视它许久，金色的阳光穿过金色砂岩雕刻而成的雄狮柱头，它所散发的那种磅礴气势，不亚于神话传说中任何一种神兽；我似乎能感受到阿育王的无上威严和他内心深处的温暖与慈爱，那种权利与宗教完美合二为一的气势恢宏的震撼。

孔雀王朝一直被视为印度艺术史的第一个高峰，这源于空前独特与雄奇的佛教神庙建筑——窣堵坡。阿育王皈依佛门后大兴佛事，在孔雀王朝空前庞大的版图上修建了大大小小八万座窣堵坡。窣堵坡是埋藏圣者遗骨或遗物的坟冢，有象征天穹的圆拱覆钵和沟通人间与极乐世界的伞盖。公元前二世纪，阿育王亲自选址博帕尔附近的桑奇为修行地；塔身为半球型砖石结构，东西南北的四座砂石塔门牌坊通体布满讲述佛祖生平的精美浮雕。桑奇大塔是巨型石结构与精细雕刻艺术之绝美结合，若不是身临其境绝无法意会。

突然，我的身体不知被什么碰撞了一下，接着一声“sorry”把我从两千年前猛然拉了回来。我摇摇脑袋，看到一个小孩从我身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我赶紧回头望向祭坛，他仍在那里认真地进行着祭祀仪式。天，我这是又神游到哪里去了！我扭过头不看他，为了让自己清醒点，我向恒河边走去。

停在岸边的船已经空了许多，看来仪式快要结束了。昏暗的灯光和烛火使我看不清恒河的样子，只有星星点点的小花船摇曳在水上，一番别样情趣。我向身边的人借了火机，点燃我手中的小花船，弯腰小心的把它放入水中，默默许愿。当我起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庞大的散场人群就像一幅壮观而华丽的巨型壁画出现在我眼前，黑色做底，缤纷鲜艳的各色纱丽如繁星般点缀其间，毫不夸张地讲，只要是调色板上能调出来的色彩，在这里都能找到。

是啊，这是印度教的祭祀，这成千上万的人几乎都是印度教徒。强盛、大气、巅峰的孔雀王朝在印度人的心中就如大唐盛世在中国人心中无可替代，在去年的上海世博会上，才会采用桑奇大塔做为印度馆的设计原型，广告宣传语也是“苍穹下的孔雀王朝”。虽然如此，在当今的印度，信仰印度教的人已超过国民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佛教徒却所剩无几。我静静地站在原地，不自觉地盘玩起腕上的佛珠，感慨万千：

我伟大的狮王！千年后，在你曾经大兴佛法的这片国土上，佛教已然衰落，而他却南传东扬，生生不息地在亚洲其他国家落地生根发扬光大。世事无常，造化神奇，你又可曾料到身后这沧海桑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