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笔 第4期

许多作家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写作？对于普通人，这个问题可以这样问，一提起笔来，写点什么好呢？作者在下面这篇短文中，用非常感性的笔触，写了自己对提笔写作的体悟。对生命的喜悦，对物质世界的喜悦，以及赤子之心，提笔将这些写下来，会让人在生命的惊涛骇浪中不忧不惧。

朱天文，台湾作家、编剧。小说代表作《荒人手记》，编剧代表作《童年往事》《悲情城市》。

如果那也算是创作，四岁时一个暑夜，妈妈抱我在门前看星星，见天空划过一道流星，我说：“星星多么美丽地滚下来。”可以想见当时的妈妈会是如何惊诧好笑呢，以至二十年后的现在，仍屡屡向朋友们提起。

家里有小孩的人知道，其实三岁五岁的儿童哪一个不是天才。我有位朋友煎蛋做早点，不小心将蛋黄流出来，叫声： 糟糕，破了。她读幼稚园的儿子在旁说： “没关系妈咪，我们把它补好。”又有位朋友的侄女儿告诉我鱼缸里两条小花鱼，这条是男鱼，那条是女鱼，她认真地说： “因为女鱼穿着裙子呀。”并指出女鱼眼睛上有两弯细眉毛。每被这些小天才们惊得张口结舌，想自己亦生一个孩子，只把孩子的一句句话录下来，够出一本好书了，所以素来对婴儿与儿童只有手足无措，像他们是面法镜，照出我这个庞然蠢物。

记得一回，是初春太阳煦煦的午后，家家在院里晒被褥，隔邻门口一辆红色推车里放着个女娃娃，玉琢琢一团粉人儿，自管一忽儿舞拳，一忽儿踢脚，一忽儿又笑，简直没有半刻停滞，每一寸都是绝对灵动的。且令人羡慕极了她的眼睛，眼白透着澄净的瓷蓝，是婴儿的眼睛才有的那种蓝。我看着一边却惆怅起来，心想这一刻怎么也无法永远留住了，她自己也永远不会知道的，柯达相片留下来的当然不能算是，最终是唯我看到、知道，而且，可预见她一天天长大，一位天才于焉陨没，终无人知。

生活当中，不知有多少多少这样一刻，想留住留不住，像京戏里密鼓紧锣碰锵一停、亮相，像抽刀断水――水更流。我非常悲哀地发现，稍纵即逝，除了提笔，几乎没有任何方式可以留住。若有所谓写作动机，或者我为的就是这个。

常言，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讲惯的俗话，读到庾信《春赋》一句“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照眼一亮，始觉赤子之心竟就是这样与人与物毫无一点隔膜，喊山山响，叫水水应，众生百相如影来池中，兜兜拢拢落花又一身，原来都是自家人、自家事，多么繁丽热闹痛快啊。《史记》描述刘邦“仁而爱人”，司马迁自己亦被批评为“多爱不忍”，果然就是没有一部历史像《史记》这样去写游侠、刺客、酷吏，写得这样好看而文学性了。从来我不相信仇愤或压迫的情绪可以写出好文章，便连若干人喜欢讲的救赎感或忧患意识，恐怕都嫌造作。对生命的喜悦，以及对物质世界的喜悦，是这样赤子之心，不但在创作上成为不竭的泉源，在人生的惊涛骇浪中亦能不忧、不惧。

（选自《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上海译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