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国士陆贾

陆贾（约公元前240～公元前170），楚地人，汉初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和外交家。陆贾是汉代第一位力倡儒学的思想家，著有《新语》 和 《楚汉春秋》（已佚）等著作，针对汉初特定的时代和政治需要，他以儒家为本、融汇黄老道家及法家思想，提出“行仁义、法先圣，礼法结合、无为而治”的理念，奠定了西汉前期统治思想的基本模式。

一、i关受阻，三寸舌逞威首度惊艳亮相

陆贾聪明睿智又能言善辩，早年以幕僚宾客的身份随从刘邦东征西讨，常受刘邦委派衔命出使诸侯，轻摇三寸不烂之舌，不战而屈人之兵。

公元前206年，楚怀王熊心整顿兵马，合力击秦，派项羽随卿子冠军宋义率军北上救赵，派刘邦率军西进攻秦，并与诸将约定：先破秦入咸阳者为王。

刘邦率军浩浩荡荡向咸阳进发，袭陈留、战白马、屠颍阳、夺敖仓、破南阳、困宛城、攻武关，恍若神助，一路所向披靡。这年九月，来到地势险要重兵把守的i关，却不得不望而却步，一筹莫展。

i关是西入咸阳的最后一座雄关，突破了i关就意味着打开了通往咸阳的最后一扇大门。因此，秦军在i关重兵设防，森严壁垒，严阵以待，摆开了与刘邦军队在此做最后决战的阵势。

刘邦采纳张良的建议，派出顶级舌辩之士陆贾和郦食其携带金银宝物前去敌营游说，收买麻痹秦将，策反其联合反秦，诱使其放松守备，同时在漫山遍野插满旌旗，V布疑兵，虚张声势，以动摇守敌军心，然后乘势发动突袭，“绕i关，逾蒉山，击秦军，大破之蓝田南。遂至蓝田，又战其北，秦兵大败。”（《汉书・高祖本纪》）这为进军咸阳扫清了最后一道屏障。

这是陆贾第一次惊艳亮相。

二、反诘刘邦，“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乎”

刘邦平定天下以后，为长治久安计，一方面大张旗鼓地清除项羽旧部，诛杀有心怀异志嫌疑的功臣，一方面紧锣密鼓地制定礼仪，建章立制，表彰和分封诸臣。然而，怎样建设这样一个广袤辽阔的超级帝国？按照什么样的指导思想去建设这样一个广袤辽阔的超级帝国？出身于亭长、痞子气十足的刘邦未曾思考过，那些惯于马上征战的曹参、周勃、灌婴等武将们更不可能去思考，即使是那些在战争年代每每腹藏奇谋，以智囊著称的张良、萧何、陈平等文臣，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这方面为刘邦握筹布画。

这个非同寻常的历史使命落在了陆贾的肩上。

陆贾明明知道刘邦十分厌恶儒学和儒生，却时常在刘邦面前谈论《诗》、《书》等儒家典籍，极力推崇和赞赏儒家思想理念，这引起了刘邦的极大反感。“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史记・高祖本纪》）――老子是靠马上浴血征战夺得了天下，哪里用得着什么《诗》、《书》！

刘邦本以为这种无赖撒泼式的辱骂能够吓倒陆贾，使其知难而退，免得他老在耳边絮絮叨叨地再讲什么《诗》、《书》之类，没想到陆贾竟毫不示弱，义正词严地回敬道：“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史记・高祖本纪》）

陆贾这段反诘的大意是：没错，您的确是马上征战取得了天下，难道您也可以在马上治理天下吗？在历史上，商汤和周武都是以武力征服天下，然后顺应形势，以文治守成，文武两手并用，这才是使国家长治久安的最好办法啊。从前吴王夫差、智伯都因极力炫耀武力而导致国家灭亡；秦王朝也是唯知一味使用严酷刑法而不知变更，最后导致自身的灭亡。倘若秦朝兼并天下之后，行仁义之道，法先圣之术，陛下您还能够取得天下吗？

这段有理有据史论相得益彰的说辞，使刘邦大受震动，虽然满肚子不高兴，还是不得不立即收敛起满脸的不屑和痞子气，放下了居高临下的架势，露出惭愧羞赧的神色，对陆贾说：“这样吧，你尝试着总结一下秦朝为什么会失去天下，我们何以能够得到天下，以及古代各王朝成败得失的原因，写好后尽快呈上来。”

陆贾奉旨，奋笔直书，纵横捭阖，旁征博引，大略地论述了天下兴衰存亡的征兆和缘由，一共写了12篇。每写完一篇，即刻上奏，刘邦每次都称赞不已，群臣一齐山呼万岁。刘邦诏命将这12篇文章编成一书，名曰《新语》。

遥想当年，刘邦剿灭项羽之后，“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汉书・高祖本纪》），遂奠定汉兴400余年之基业。陆贾《新语》所主张的行仁义、法先圣，礼法结合，同时强调人主必须“无为”的思想，为西汉前期的统治思想奠立了一个基本模式。

三、两使南越，说服赵佗弃僭号俯首称臣

曾笑称赵佗是“中国历史上南下干部第一人”。

这个称谓，赵佗当之无愧。

秦始皇扫平六国一统寰宇之后，虎视天下，发现在东南方还有偌大一块地盘居然尚未归入大秦帝国的版图，不由心潮难平。从公元前219年开始，他先后派屠睢、任嚣为主将，赵佗为副将，率领50万大军挺进岭南，于公元前214年完成戡定岭南大业。征战期间，屠睢战死，任嚣病亡，赵佗受任嚣遗命成为岭南之主。秦朝灭亡后，赵佗在岭南建立了南海、桂林、象郡三个郡，自立为南越武王，俨然以天子自居。

汉王朝建立之后，刘邦又把目光投向了南越，于汉高帝十一年（前196年）派陆贾携带南越王印绶，出使南越，说服赵佗放弃僭号，归附汉朝。

面对这样一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赵佗的心情是复杂的。思虑再三，赵佗决定先给陆贾一个下马威。他梳着当地流行的一撮锥子般的发髻，满脸傲慢与不屑，坐在那里叉开两腿，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很不礼貌地接见陆贾。

陆贾一眼便洞穿了赵佗色厉内荏的真面目，面对赵佗的轻狂傲慢，不卑不亢，慷慨陈词：

足下中国人，亲戚昆弟坟墓在真定。今足下反天性，弃冠带，欲以区区之越与天子抗衡为敌国，祸且及身矣。且夫秦失其政，诸侯豪杰并起，唯汉王先入关，据咸阳。项羽倍约，自立为西楚霸王，诸侯皆属，可谓至强。然汉王起巴蜀，鞭笞天下，劫略诸侯，遂诛项羽灭之。五年之间，海内平定，此非人力，天之所建也。天子闻君王王南越，不助天下诛暴逆，将相欲移兵而诛王，天子怜百姓新劳苦，故且休之，遣臣授君王印，剖符通使。君王宜郊迎，北面称臣，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此。汉诚闻之，掘烧王先人冢，夷灭宗族，使一偏将将十万众临越，则越杀王降汉，如反覆手耳。（《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一席话说得赵佗面红耳赤，一改轻慢狂傲之态，慌忙向陆贾赔礼谢罪。

赵佗问：“我和萧何、曹参、韩信相比，谁更贤能些呢？”

陆贾答：“您好像更强一些。”

赵佗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不由膨胀起来，更进一步问道：“我和皇帝相比呢？”

陆贾见他荒唐得离谱，从容答道：“皇帝从丰沛起兵，讨伐暴秦，势如破竹，继承了三皇五帝的宏伟基业，统御整个广袤的中国。而中国地阔人众，兵多将广，物产丰富，政令出于一家，请问自开天辟地曾有过此种盛况吗？您的小小南越，人口不过区区几十万，而且都处在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偏踞一隅，局促于狭小的山峦海礁之间，只不过如同汉朝的一个郡罢了，您怎么竟胆敢同汉朝相比呢！”

面对陆贾的直言不讳和凌厉攻势，赵佗无言以对，只能以一串尴尬的笑声来为自己解嘲。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言来语去间，赵佗对陆贾的钦佩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两人长谈阔论，相叙甚欢。话题愈是深入，赵佗愈是喜欢和钦佩陆贾，他索性留下陆贾，每日和他宴饮交谈，一连好几个月。临别，赵佗送给陆贾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价值千金，还送给他不少其他礼品，也价值千金。陆贾终于完成了朝廷赋予的使命，使赵佗自弃僭号，向汉朝俯首Q臣。

陆贾回朝复命，刘邦欣喜异常，任命陆贾为太中大夫。

吕后执政时期，赵佗又自称南越武帝，设朝称制，且不断在边邑滋事劫掠。当时，汉朝廷正值多事之秋，自顾不暇，又鞭长莫及，也只好听之任之。

汉文帝刘恒即位之后，天下渐渐安定，谋议派人出使南越。丞相陈平等极力推荐陆贾，于是，陆贾成为再次衔命出使南越的不二人选。

陆贾到了南越，向赵佗宣示文帝诏书，动之以情，晓之以大义，赵佗见陆贾多年之后再次身临南越，听取了陆贾的劝诫，立即取消了黄屋称制等越礼行为，臣服于汉朝。

四、穿针引线，联络公卿诛杀诸吕建奇功

汉高帝十二年（前195年），刘邦驾崩，惠帝懦弱，吕后独掌大权，囚戚姬，杀赵王如意，剪除异己，分封诸吕，不断地下狠手、放大招，一时风诡云谲，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陆贾审时度势，知事已不可为，便急流勇退，称病辞官，在好安家落户，远离政治漩涡，逍遥世外。

然而，眼看着吕氏外戚集团专权横行，刘氏江山面临易色的危险，陆贾终究无法释怀。虽退身林泉，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天下风云的细微变化，当他看到吕后渐渐年迈，窃居高位的诸吕能力不过尔尔，天下人心依然归于刘氏，便又重出江湖。他私下去拜访太尉周勃，希望能一吐忧国忧民之块垒，在国事日非的当下能有所作为，以图扭转乾坤。周勃却怕引火烧身，高深莫测，屡屡故意岔开他的敏感话题，只是同他打哈哈。

这使陆贾非常失望。他又去拜访右丞相陈平，径直走到陈平身旁坐下，陈平竟毫无察觉。

陆贾问道：“丞相，是何等大事致您如此思虑深沉？”

陈平卖起了关子：“猜猜看。”

陆贾说：“足下贵为丞相，食邑3万户，位极人臣，富贵已无以复加。如果还有什么忧虑的话，那自然就是担忧诸吕和幼主了。”

陈平毫不掩饰：“让你猜中了。考考你，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陆贾随即献上自己的计谋：“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调，则士务附；士务附，天下虽有变，即权不分。为社稷计，在两君掌握耳。臣常欲谓太尉绛侯，绛侯与我戏，易吾言。君何不交欢太尉，深相结？”（《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陈平深为赞许，询问陆贾对于铲除诸吕还有什么好主意。

陆贾顾不上谦让，敞开心扉，侃侃而谈，将自己对付诸吕振兴汉室的思考和盘端出。

陈平采用陆贾的计策，拿出500金来给绛侯周勃祝寿，并且举行了盛大的歌舞宴会来招待他。来而无往非礼也，太尉周勃也以同样的方式来厚待陈平。这样，你来我往，陈平和周勃就建立起非常密切的联系，从而使得诸吕篡权的阴谋更加难以实现。

陈平又送给陆贾100个奴婢、50乘车马和500万钱，作为其饮食费用。陆贾用这笔钱在公卿大臣间奔走游说，穿针引线，呼吁和策划建立诛除诸吕振兴汉室的统一战线，名声大噪。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八月，吕氏外戚集团被一举歼灭。“诛诸吕，立孝文帝，陆生颇有力焉。”（《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五、品评

在文史典籍和影视作品中，陆贾多以辩士的形象出现，纵观陆贾的一生，岂一个辩士了得！

或许，人们只是看见了陆贾早年每每衔命出使诸侯，以其聪明睿智轻摇舌锋，不战而屈人之兵；看见他两使南越，凭几番舌战便迫使赵佗自弃僭号，向汉朝廷俯首称臣，创造了三寸不烂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神话；看见他拖着老迈之躯，呼吁和策划建立诛除诸吕振兴汉室的统一战线，穿针引线，奔走于公侯将相之间。忽视了陆贾在盛气凌人痞子气十足的刘邦面前，依然傲骨铮铮，“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凛然正气直冲云霄；忽视了他身在仕途，却不贪权，不恋栈，“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孟子・公孙丑上》），心系天下，豁绰放达的坦荡胸怀；忽视了他的每一篇文章呈上朝堂，便引起满朝轰动，响起群臣山呼“万岁”的热烈场面；忽视了他不仅著有《新语》12篇，还著有《楚汉春秋》9篇，在经历了焚书坑儒，刚刚终结战乱，天下初定的时代背景下，其理论和实践价值委实不可小觑；忽视了他傲骨铮铮，说服厌恶儒学甚至拿儒生帽子当尿盆的刘邦改弦易辙，接受“行仁义、法先圣，礼法结合、无为而治”的理念，奠定了西汉前期统治思想的基本模式。

陆贾，堪称大汉帝国这艘刚刚起航的大船铸造灵魂和指引航向的无双国士。

（作者系西安通信学院政教室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