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无双伍连德连载之六 为苍生忍辱负重

时间:2022-04-28 12:36:09

编者按:

100年前的寒冬,数百年不遇的鼠疫肆虐我国东三省。当时,一位年仅31岁的无名军医教官临危受命,以宽广的胸怀、科学的头脑、精湛的医术,动员全社会参与到这场鼠疫斗争中来。4个月后,防疫成功,中国主流社会第一次看到了现代医学和现代公共卫生的威力。从此,现代医学和现代公共卫生进入国人生活。

他牵头创立了中华医学会和数所至今仍属国内首屈一指的医学院和医院;他主持了首次由中国人举办的国际医学学术研讨会;他放弃了三朝政府首脑邀请他出任卫生部长的机会,主动请缨出任下属于卫生部的国境检疫处处长,为的是收回国家。

更令人敬佩的是,在年富力强,事业处于巅峰之际,他激流勇退,回乡行医,直到1960年1月21日病故。

中国现代医学和公共卫生界人才辈出、群星璀璨。但是,无人能出其右。他就是被梁启超誉为“国士无双”的伍连德博士。可惜人们对他知之甚少。为此,本刊特邀旅美华裔作家王哲先生为我们继续讲述伍连德的传奇故事。

坟场:晓之以理动以情

哈尔滨所有中方官员都被请到了傅家甸坟场。每一个人都被震惊得脸色沉重。

于泗兴气得浑身颤抖:“陈大人,朝廷三令五申,各衙门务必全力以赴。有关经费我按数拨给你。你你你,竟然让尸体露天停放……”

陈知县战战兢兢地回答:“下官尽力了,于大人。棺材铺日夜赶工,也无法制作出这么多棺材。而且,现在大量的人手都被征用,实施隔离和消毒,根本没有力量深埋。”

“你不必狡辩……”

“于道台,这也不能怪陈知县。即使有充足的棺材和人力,短期内也不可能深埋。我叫人试了,天寒地冻,根本挖不动。”伍连德道。

一位官员出来打圆场:“伍大人所言极是。只能让这些逝者暂时露尸荒野,等春来土软之时再加掩埋了。”

“不可。”伍连德指着坟地解释说:“诸位大人,鼠疫是由病菌引起的。这次鼠疫可以通过接触或者呼吸传染。只有将正常人和带有这种病菌的人隔离开,让正常人不再被病菌感染,才能控制或者消灭鼠疫。我们这半个多月的努力,就是为了找到所有现有的和潜在的带有鼠疫病菌的人,把他们和别人隔离起来。等没有遗漏了,就达到目的了。可是,这里都是死于鼠疫的人。由于天气寒冷,他们身上的病菌可以存活很久,依然可以传染给别人。”

陈知县缓过劲儿来,“要不,先封锁坟场,等春天再深埋?”

伍连德摇摇头:“不可。如果有老鼠出没,它们就会染上鼠疫,再传给人。”

一位官员建议:“能否全城灭鼠?”

“怎么可能?现在人手已经不够了。哈尔滨这么大,一共有多少老鼠,一时间怎么灭得完?而且,现在这里全面隔离,怎么能让百姓到处捕鼠?那样的话岂不是白隔离了?”连于泗兴都知道这样行不通。

陈知县自作聪明道:“伍大人,我们可以用消毒房屋的办法对尸体进行消毒呀?”

伍连德苦笑着回答:“房屋里的病菌是在墙壁或者家具的表面上。消毒一下就没问题了。这些尸体的病菌在身体内部。喷洒消毒剂是没有用的。”

一位官员说:“难道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我有一个办法。”

“伍大人有何高见?”

“焚尸。”

“什么?”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坟场的空气变得更加凝重了。伍连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诸位大人,我也是中国人。在我的家乡,南洋槟城,也有一块墓地。在那里,两年前刚刚安葬了我的母亲。将来,我也要躺在她老人家的旁边。我知道什么叫入土为安。”

众人眼光柔和了许多。伍连德继续说:“现在的情况,全面隔离到了紧要关头,不能有任何漏洞。否则,前功尽弃。但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为了三省千万人的性命,为了大清亿万黎民,为了社稷江山,也只能愧对这些死者了。”

过了一阵,于泗兴率先打破沉默。他提议召集全城士绅商议定夺。很快,哈尔滨各界悉数到场。这时,伍连德已经写好给施肇基的电报。电文在人群中传阅。在场的人全都默不做声。最后,伍连德一顿足,大声道:“时间紧迫。既然大家没有反对意见,就发电报了。一切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说完,他在两份电文上签字,吩咐“马上发出”。

“等一等。”于泗兴走了过来,在电文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我身为朝廷驻哈最高长官,同意伍大人这个建议。朝廷追究下来,我和伍大人一起承担。”随后,一个接一个,在场的人都在电文上签了字。

焦灼:一夜头白两个人

坟场被严加封锁。焚尸的准备工作也在着手进行。但是,没有人知道北京会如何答复。

电报发出去两天了,北京方面毫无音讯。长春来电,吉林巡抚也向奉天总督和朝廷转发了同样的请求,也是毫无音讯。伍连德每天照例开会、视察、写上报外务府的每日汇报。

1910年1月30日,晨,哈尔滨傅家甸。伍连德一早醒来,满腹心事涌上心头。

如果北京方面反应激烈,大动肝火,他还可以反驳、争取,甚至利用国际力量让朝廷让步。可是,北京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毫无音讯。就好像这件事没有发生一样。

是不是不等北京批准,直接以钦差大臣的名义下令焚尸?不行!没有朝廷的容许,他根本无法调动本地力量,甚至可能激起民乱。可是,就这样下去的话,那个已经有三四千具尸体的坟场还会不断膨胀。鼠疫就控制不住……

现在,防疫已经不是东北前线所能掌握的了。关键在于千里外的北京,在施肇基那看上去瘦弱的肩头。他能扛得起吗?

此刻,北京那边,施肇基刚穿好朝服,正对着镜子检查。他猛然发现头上出现了几根白发。三十功名尘与土。凄凉中,施肇基想到了那折“一夜头白”。

一连几天我的眉不展,

夜夜何曾得安眠。

……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施肇基唱着唱着,觉得无比的疲倦。过去的两天,好像过了半辈子。刚接到伍连德的电报时,他也大吃一惊。虽然自己留洋多年,可是,大规模公开焚尸,即使在西方国家也是不可思议的事。中国的传统观念,连毛发都受之父母,何况是身体?可是,没想到哈尔滨官绅一致要求焚尸。连吉林巡抚陈昭常也上了同样的奏章。看情形,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去找顶头上司那桐商量。那桐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这等事情岂能批准,驳回。哈尔滨防疫已经快一个月了。没有见到什么效果,居然还提出这种耸人听闻的要求?”

施肇基按伍连德的说明解释了焚尸的必要性。那桐想了想,道:“此事外务府可做不了主,必须上报摄政王裁决。”

摄政王早已经接到陈绍常的奏章,只是压着不回复。近来开明的各部大臣和驻华使团在这件事上都集体沉默。经过几番周折,摄政王才同意召集各部大臣廷议此事。施肇基今天穿朝服就是去为这个。

防疫:决胜于千里之外

哈尔滨傅家甸。1月30日又是繁忙的一天。晚上,防疫总部内,人人心情沉重。伍连德在灯下写每日汇报。电文都是这样,在晚上写好,午夜时加上当天的死亡数字后电呈施肇基。

不知什么时候,于泗兴走了进来。待伍连德停笔,他拿出一瓶酒两个杯子,斟满。“来,伍大人,咱们今天一醉方休。”看着伍连德有些诧异的表情,他顾自先喝了一杯,“伍大人怎么忘了,今天是除夕呀。”

伍连德这才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于道台,辞岁应该和家人一起,怎么来这里了?”

于泗兴道:“现在谁还有心思过年呀?何况能和伍大人一起过年,也算三生有幸。”

伍连德望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雪了。他想起了温暖的家乡,想起小时候在南洋家乡和父母兄弟姐妹一起守岁的情景。朦胧中,眼前出现一串红灯笼。

于泗兴自斟自饮,口中吟的是唐人诗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来,星联兄,能饮一杯无?”

伍连德轻轻地叹一口气,走过去拿起另外一只酒杯,举到唇边。

此刻,北京,施肇基正枯坐在摄政王府客厅内。情绪坏到了极点。

今天廷议,各部王公大臣对焚尸之事轻则冷嘲热讽,重则兴师问罪,七嘴八舌一通申斥。摄政王不置可否,看看时候不早,道声再议,大家就分头回府过年去了。施肇基没回家,在冷清清的外务府呆了一会儿,就来到摄政王府。

摄政王府张灯结彩,一派节日气氛。门房说什么也不肯进去通报。府里请了戏班子唱大戏。这会去传话,不是找死吗?

施肇基好说歹说,给足了银子。门房这才答应,等什么时候戏唱完了再去传话。于是,施肇基被安置在冷清的客厅内等候。

看完了戏,听说施肇基在客厅死等,摄政王载沣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施爱卿,不和家人一起辞岁,来此还是为了白天的事?”

施肇基跪下:“事关东三省千万生灵,所系天下安危,请摄政王务必准伍连德所奏。”

“平身。施爱卿忧国忧民,此情可嘉。不过,今日在朝堂上诸位大臣的意思你也听见了。叫我如何能同意?”

施肇基接着说:“鼠疫疫情凶猛,环球注目。自伍连德赴哈尔滨后,用科学的方法控制鼠疫,获得各国一致赞许,视为我大清进入现代化之壮举。而今疫情胶着,朝廷理应全力支持,万不可半途而废。”

载沣道:“这一个月来,朝廷对伍连德的建议无不采纳。自奉天到关内,各地均按其防疫办法施行,所费巨大。只是焚烧数千具尸体自古未闻,我怎么能批准?”

施肇基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现在,不仅哈尔滨和长春望眼欲穿,各国也已经得知此事。就看朝廷能否痛下决心,开风气之先。伦理固重,可是亿万百姓的性命和江山社稷的安危更重。因为数千具尸体而致天下震荡,其中轻重,臣以为摄政王不能不察。”

载沣的口气松动了:“防疫迄今未见成效。若是焚尸后依然不能控制,叫朝廷如何交代?”

施肇基道:“防疫非一朝一夕可竟之功。如果鼠疫最终不能控制,后果由我承担。”

载沣沉默了一会,道:“好吧,就由外务府核准。”说完就要入内。施肇基提高声音:“摄政王,此事仅由外务府核准,哈尔滨还是不敢焚尸。”

载沣一愣:“为什么?”

施肇基再度跪下:“因为是自古所未闻,环球所未见。区区外务府的批准,恐怕不能镇服反对的人。哈尔滨防疫局也未必能调动官民。”

“还要怎样?”

“请摄政王下圣旨。”

“什么?” 载沣大怒:“你让我为焚烧尸体专门下一道圣旨!这这,这不是要贻笑天下吗?”

施肇基道:“臣以为是功在千秋,开一代风气之先,流芳百世之举。在此紧要关头,摄政王若能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必能成为我大清中兴之君。”

载沣瞪了施肇基半晌,吩咐:“来人,拟旨。”

焚尸:开天辟地头一遭

哈尔滨傅家甸。伍连德继续喝着酒。于泗兴有些醉意了:“星联兄,大过年的,谁会管咱们的事?最快也得正月初五。要是慢点,恐怕要过正月十五喽。何况朝廷根本就不会批准……”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伍连德腾地站了起来。难道北京回电了?

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是一阵脚步声。门帘起处,一个彪悍的军官披着一身雪花站在门口行礼:“伍大人,外务府电报。”

伍连德接过电报,有些颤抖地慢慢读了一遍,再读一遍。

电文写着:“圣旨,准伍连德所奏。”

防疫总部一片欢呼。所有人不分长幼尊卑,全都高兴得像小孩子。从兴奋中冷静下来后,伍连德和于泗兴连夜着手焚尸的准备工作。

1911年1月31日,大年初一。大清早,傅家甸坟场就热闹起来。人们从四处赶来观看这次大规模焚尸。

还是施肇基,让不可能成为可能。他用三天时间,说服了摄政王和各部大臣。他顶住了各方压力,使朝廷同意在哈尔滨大规模焚烧尸体。为了压制可能的反对意见和郑重起见,他还特意用圣旨的形式,给伍连德以最大支持。在这次东北防疫中,清政府会完全听从专家的建议,施肇基可以说是居功甚伟。

下午两点,一切就绪。棺材和尸体被堆成了22堆,浇上了煤油。

伍连德一挥手,衙役齐喊:“奉旨焚尸。”

伍连德接过火把,扔到一堆尸体上。轰的一声,火光冲天。接着,所有的尸堆都被点燃了。熊熊火光中,人们的脸上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几经曲折,焚尸总算是获得了许可。可是,焚尸以后,这场鼠疫斗争真的会出现转机吗?鼠疫死亡数字会下降吗?鼠疫最终会得到控制吗?下期故事中,我们会为您揭晓答案。)

王哲

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和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研究生院。毕业后从事艾滋病毒研究和艾滋病预防控制。后赴美从事医学研究。现从事电脑业。2004年开始,在网络和报刊上先后发表几十万字的杂文和文史随笔,并创建海外华人综合论坛“清谈天地”。文风大开大合、幽默风趣,尤其擅长科学史和科学人物传记,以独特的角度回顾历史,可读性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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