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拦住我的只有卑微的自己

鬼魅遍地，但他们改变不了人的方向。我走在完成自我的路上，能拦住我的只有卑微的自己。我经常想，不做什么，才能让自己更接近真我。

我在为散文集《在和风中假寐》一书配图时，翻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那是15岁的我，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我站在村边田头，身穿绿的确良外套，脚蹬白色球鞋，双手垂放在裤腿笔直的缝上，眼看别处，透出一股桀骜的气息。

照相的是继父，他那时刚买了一台照相机，想为4个儿子都留张影。

他摁住相机快门，让我放自然点。我的表情柔顺了一些，扣在裤缝上的手却不自然起来，大拇指蜷缩抵住掌心，用四指裹住。那时，我还活在继父威严的审视阴影里，极不自然。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目光躲闪着投向别处，其实什么也没看，我内心憧憬着正在启封的未来。

身后郁郁葱葱，灌浆的麦苗涌动着，在大地里造成颇有气势的场景。我感受得到那股生长的力量与骄傲，我将把自己视作一株壮实的麦子，我知道自己会结出丰硕的果实，不仅仅对得起父母养育，也对得起自己。

我眼里有一丝茫然，并不知道自己将落脚何处。

当绛帐高中阅报栏出现《文汇报》时，我的人生轨迹已经画好。文学、作家，来自远方迷人的气息，熏染、裹挟了我，让我做起了文学梦。我开始幻想靠一支笔安身立命，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母亲常说我不是干活的料，拿铁锹的姿势都不对。我只隐约知道，那个叫前途的玩意儿就在书里，读好书考上大学，才能见着那东西。

我当然不会想到，日后的我将被塞进意识形态的磨盘，忍受一生煎熬。

那时，我想如果我侥幸考上大学，一定会走得很远，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只是觉得要有爱情和自由，然后才是创造。

现在想想，我渴望的是被爱。从小生活在贫瘠的农村，人们为生存而忙碌，亲人之间也甚少有情感交流，我们从父母那里得不到更多的滋养。在寂寞和枯燥里长大，情感焦渴，表情冷漠，好似一抔沉默的黄土。

走进大学，我以为进了伊甸园，身心放松，肆意泼洒心中的热情，妄想点燃别人同样的激情。我以为众生平等，自己获得了与人平等交往的资格。多少年后，我才明白自己就像一头怪兽，闯进了文明人的世界，让众人尴尬。依稀记得，我离开邯郸路220号的时候，感觉一身轻松。我在校园释放了自己接近全部的热情，激活我生命的，是这儿；埋葬了我的青春的，也是这儿。

每个人来到世间，并不肩负什么使命，只是被动完成生命的历程，最后归于虚无。历史、未来，都是些自我安慰的词汇，历史所记录的，只是我们的影子，真实的我们已经死去，而且无从复原。我们至死也不能把握自己，因为我们是未知的那一部分，我们在破解未知的道路上卑微地死去。我们只是想弄清楚自己最后会变成什么，才一天天活下来。我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是的，还有爱。在破译谜底之前，我们经常分泌的一种非常珍贵的液体。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后，我相信自己已经放下了生命的重负，我为真正的自己而活着。

鬼魅遍地，但他们改变不了人的方向。我走在完成自我的路上，能拦住我的只有卑微的自己。

我经常想，不做什么，才能让自己更接近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