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钟南山”和一个患儿家庭:这场恩怨关乎千千万万个中国孩子

在这次全国抗击手足口病的斗争中，有两个人的名字应该被记住：一个是阜阳市人民医院儿科主任刘晓琳，手足口病的发现者和报告者；另一个是死者张曼丽，她的遗体被家长捐献出来用于解剖，并最终在她的体内找到了肠道病毒EV71。在EV71逞威阜阳初期，短短几天时间，近10名孩子离奇死亡，医院成了死者家属撒气的地方，死者家属的不满、怨恨几乎压垮刘晓琳因患癌症而变得十分虚弱的身体。但刘晓琳必须要做一件事：动员死者家属捐献孩子遗体，避免灾难在全国蔓延！可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父母，又如何忍心让“并不可爱”的医生用解剖刀打扰他们天国里的孩子？

刘晓琳咬咬牙，狠狠心，以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融入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和他们十分敏感的内心世界，于是，一段关乎中国千千万万个孩子命运的恩怨拉开了序幕……

天使一般的孩子去了，曼丽

妈妈幽怨的目光让人心碎

2008年4月3日11点30分，一个名叫张曼丽的小女孩因呼吸衰竭被送进了阜阳市人民医院。小曼丽只有五个月大，粉嘟嘟的脸，眼睛大大的，看上去特别可爱。曼丽的外婆几乎要疯了，她一个劲地求医生：“救救我的孩子，请你们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曼丽妈妈连忙把母亲扶到一边，劝慰道：“咱们别耽误医生救孩子，曼丽一定会没事的。”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年过六旬的张祥娥自责不已，女儿女婿去上海打工之前把曼丽托付给她，是她没照顾好孩子。

儿科主任刘晓琳赶到抢救室时，小曼丽各项生命指标都在急剧下降。儿科副主任毛国顺忧心忡忡地告诉刘晓琳：“这名患儿也吐粉红色的痰。”一听这话，刘晓琳心里一惊，在这之前，已有五个孩子因吐粉红色痰而去世。刘晓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一边让护士准备呼吸机，一边对小曼丽采取紧急抢救措施。4个小时后，小曼丽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变得像一张白纸。

抢救室的门被打开了，曼丽的脸上覆盖着白布。刘晓琳的胸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喘不过气来，额头布满了汗珠。她用颤抖的双手将孩子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轻轻捋到一边。

曼丽妈妈一下子瘫坐在走廊里，她望着刘晓琳，眼里充满了哀伤和幽怨，原本以为到了这，孩子会没事……刘晓琳艰难地走过去，想对她说几句什么，但曼丽妈妈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她，那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似乎刹那之间，她从救人的天使变成了杀人的魔鬼。刘晓琳没有勇气开口，她望着曼丽的母亲，心里充满了愧疚。

回到办公室，刘晓琳心情异常沉重，走廊里传来曼丽母亲呼天抢地的恸哭。办公室门口聚集了七八位怀抱孩子的妈妈，她们一个个把期望的目光投向刘晓琳。这些孩子会成为下一个张曼丽吗？刘晓琳不敢往下想，她的脑子被另一个问题占据着：为什么孩子会吐粉红色的痰？冥冥之中，孩子们在临去前似乎要告诉她一个秘密。可这秘密究竟是什么呢？要想找到答案，只有一个办法：对孩子的遗体进行解剖。

刘晓琳仔细翻看6个孩子的病历。6个孩子都有肺炎症状，都吐粉红色的痰，年龄大多在3周岁以下。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是肺炎，不应该有水肿、吐粉红色的痰，也不应该左心胸衰竭（肺炎一般都是右心胸衰竭）。难道出现了一种新的有较强传染性的病毒？刘晓琳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当天晚上，她上网查了一夜的资料，发现有一种叫手足口病的病症和张曼丽等人的症状相似，但以往发现的手足口病大多有明显的疱疹症状，患者大多死于脑炎，可刚去世的几个孩子并没有出现疱疹，也不是死于脑炎。尽管如此，多年的从医经验告诉刘晓琳，6个孩子患的绝不是一般的肺炎，肯定和某种病毒有关，这种病毒说不定和手足口病有姻亲关系。

此时，越来越多的孩子因发热被送到阜阳市各大医院。6个孩子离奇死亡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筝“飞”遍了阜阳的大街小巷，家长们惊恐万分。形势万分危急，必须尽快对死亡孩子的遗体进行解剖，揪出“杀人凶手”，才能避免更多的孩子被“莫名病毒”带到另一个世界。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愿意将孩子的遗体捐出来用于医学解剖呢？刘晓琳担心提出这个“无理要求”，很可能会招致死者家属一顿痛骂。即使这样，她还是决定试一试。刘晓琳心一狠拨通了一位死者父亲的电话，对方一听是市人民医院的，顿时火冒三丈：“这种话，亏你能说得出口！等我们把孩子的后事料理完，再找你们算账！”

“我……”还没等刘晓琳把话说完，电话里就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没有人愿意把孩子的遗体捐献出来，可“莫名病毒”还在蔓延，更多孩子的生命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刘晓琳想到了张曼丽，这是她最后的希望。孩子还停在太平间，她的家人还在医院里。刘晓琳见到曼丽妈妈时，她彻底变了个人，紧紧抓着女儿的小外套不放，似乎还在回忆女儿带着奶香的体味，目光呆滞坐在地上动也不动，孩子的离去已经让她彻底崩溃了。曼丽的父亲张泽辉接到女儿病重的消息后，连夜从上海赶了回来，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没能见到女儿最后一面。张泽辉和妻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把女儿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现在说没就没了，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见到刘晓琳，张泽辉从地上爬起来，目光里似乎有几分责怪，他问刘晓琳：“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刘晓琳不知该怎么回答，说肺炎，对方能接受吗？见刘晓琳很为难，张泽辉说：“孩子咋死的，你们医院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话还没说完，这个堂堂的男子汉就在刘晓琳面前哭了起来。刘晓琳实在不忍心再把那个“无理要求”提出来，只能先行离开。

“癌症医生”感动了“好外

婆”，这样的恩情痛彻心肺

刘晓琳找到张祥娥，她将老人扶到会议室里休息。老人干瘪的双手紧紧地抓住刘晓琳，哭着说：“昨天上午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刘晓琳蹲在老人面前，用纸巾轻轻擦去了老人的眼泪，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没能留住孩子。”老人摇摇头：“是咱孩子命苦，投错了胎。”刘晓琳婉转地说：“老人家，我们和你一样都想知道孩子得了什么病，可没人愿意把孩子的遗体捐献出来……”老人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她知道医生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她问刘晓琳：“捐献遗体就能弄清楚孩子是咋死的？”刘晓琳回答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老人闭上眼睛考虑了好几分钟，最后，艰难地点了点头。老人的态度让刘晓琳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丝亮光。

可是老人的应承却遭到了女儿的强烈反对。曼丽妈妈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拦在太平间门口，凶狠地盯着刘晓琳：“谁也不能动我的女儿，谁要动她，我就跟谁拼命，女儿没了，我也不想活了。”刘晓琳不敢劝她，她知道她心里积累了太多的痛和怨，刘晓琳只是默默地陪她坐着，帮她擦眼泪。坐了大约20分钟，刘晓琳小心翼翼地问曼丽妈妈：“我没能救活你女儿，你怨我吗？”曼丽妈妈眼睛直直地看着太平间：“孩子没了，怨谁也没有用。”刘晓琳轻轻搂了搂她的肩膀：“孩子如果在天有灵，肯定不希望你这样伤心，你不吃不喝，身子会垮的。”“孩子在世时，我没时间陪她，现在她走了，我再不陪她，怎么对得住她？”说着说着，她开始哽咽起来。

曼丽妈妈的眼里已没有眼泪，目光空洞而迷茫。刘晓琳看着她，心里有一种揪心的痛，她觉得此时再提捐献孩子遗体的事，无疑往对方伤痕累累的胸口又添上一刀，话只能再一次埋在肚子里。刘晓琳唯一能做的，就是陪曼丽妈妈坐在太平间门口，什么话也不说。

由于死者家属没有签署捐献意愿书，医院无权解剖孩子的遗体，刘晓琳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破灭了。但她不怪曼丽妈妈，她也是母亲，能理解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感情。

曼丽妈妈和家人离开医院的时候，刘晓琳特意去送她。医院的走廊并不长，但曼丽妈妈却花了十几分钟，她每走一步就回头看一次。在医生的劝说下，她同意将孩子留在医院，但不答应对孩子进行解剖，只要一想到女儿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她的心就在滴血。

曼丽家人走后，抱着孩子来看病的父母越来越多，刘晓琳知道，情况已经越来越糟了。医院领导觉得此事不能再等，应立即派人去做张曼丽家人的工作。刘晓琳原本打算自己去，可她已经连续工作一个多星期没有休息了，刚走出医院大门，大脑一阵昏眩，差点栽倒在地。儿科副主任毛国顺赶紧上前扶住她，说：“老大姐，你在医院休息，我去张曼丽家。”刘晓琳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了：“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好，就算磕头，也要把曼丽妈妈磕同意了。记住，多耽误一秒钟，孩子们就多一份危险。”

张曼丽的家在阜阳市阜南县镇长安村，地理位置非常偏僻。下午4点多，毛国顺才找到她的家。小曼丽的家很简陋，墙上的相框里还挂着她满月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笑得那么可爱，谁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会丢下父母永远地离开。曼丽妈妈躺在床上，神情恍惚，张泽辉和岳母坐在门槛边上，望着门口放学归来的孩子，眼里盛满了浓浓的悲伤。毛国顺拍了拍张泽辉的肩膀说：“大兄弟，你可不能垮，这个家还要靠你撑着。孩子走了，我们和你们一样难受，特别是我们刘主任，这段时间她不知哭了多少回，我们都担心她的癌症又复发，所以……”张祥娥老人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毛国顺问道：“那个闺女有癌症？”毛国顺点点头：“刘大姐九年前得了乳腺癌……”张祥娥老人对女婿说：“人家医生也有难处，咱曼丽已经没了，要是能救别的孩子，也算积点德。”张泽辉没有回答，喃喃自语地说：“怎么说没就没了，咋死的总得有个理由吧！”这时，床上传来低低的抽泣声，曼丽妈妈紧咬着被子不让自己哭出声，女儿走后的这24小时，她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她背对着丈夫说：“谁也不能动我的孩子。”张祥娥刚想劝劝女儿，曼丽妈妈一下子坐起身来，对母亲说：“妈，曼丽可是你亲外孙女啊！你怎么忍心……”对女儿的指责，老人无话可说，曼丽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怎么会不心疼，老人虽然不明白什么大道理，可她不想让孙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最起码得了什么病得知道吧！这对孩子也有个交代。

这时，毛国顺的手机响了，是刘晓琳打来的。刘晓琳难过地对毛国顺说：“又一个孩子去了！毛主任，你一定要说服他们啊！我求你了！”毛国顺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张祥娥老人，张祥娥顿时老泪纵横：“造孽啊！”刘晓琳让毛国顺把手机交给张祥娥，她哽咽着对张祥娥说：“大娘，我代表所有住在医院里的孩子，代表他们的父母给你磕头了……”老人连忙阻止：“闺女，你快别这么说，我答应，我答应你。”毛国顺看着小曼丽的父亲，张泽辉点了点头，曼丽妈妈也点了点头。

当张泽辉在“尸检委托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后，毛国顺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没有辜负老大姐的嘱托。临别，张祥娥老人再三叮嘱毛国顺：“要是有结果了，别忘了告诉我们一声，孩子妈妈心里也会好受一些。”毛国顺郑重地朝老人点点头。

刚走出小曼丽家十几米远，毛国顺就听见身后传来悲痛欲绝的哭声……

痛过哭过之后恩怨重

生：一声“谢谢”多少泪

得知那边已经同意，刘晓琳心里变得七上八下，几个孩子死亡的背后，有没有某种“病毒”在作怪？事情会和自己想得一样吗？专家们对小曼丽的遗体解剖以后，发现了EV71病毒，这证实刘晓琳先前的预测是正确的。4月16日凌晨2时，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副主任杨维中带领数位国内权威专家抵达阜阳。4月23日，经卫生部、安徽省和阜阳市专家流行病学调查、临床诊断和实验室检测，确定该病为肠道病毒EV71感染所致。成千上万个孩子得病的原因终于弄清楚了，帅帅、雨欣、硕磊、可莹、思雨、曼丽、晨枫、文强……这些死去的孩子终于可以瞑目了。截至4月23日，已经有22名孩子因EV71失去了生命。

当天晚上，刘晓琳拨通了小曼丽父亲的电话，她激动地说：“病毒确诊了，谢谢小曼丽，谢谢你们！”电话那边静极了，许久之后，对方哽咽着说：“刘医生，要说谢谢的是我们！要不是你，小丽咋死的，我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样对孩子也算有个交代了。”这声“谢谢”让刘晓琳忍不住哭出声来，多少个日夜，刘晓琳一直觉得愧对小曼丽，愧对她的家人，这份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确定病毒种类后，专家们立即制定了相关的治疗方案，他们惊奇地发现，刘晓琳对孩子们前期的治疗已经倾向于病毒性感染，所用的药和现在的用药基本上一致。卫生部长陈竺评价刘晓琳道：“一个好的医生，就应该对临床情况的特殊性产生警觉。刘晓琳对这次疫情的控制有不可磨灭的功劳。”市民们都称赞刘晓琳就是阜阳的“钟南山”。面对大家的赞扬，刘晓琳心里沉重万分，她对记者说：“应当记住张曼丽这个名字。没有她，不知还有多少孩子会失去生命。”

2008年5月10日，张泽辉给刘晓琳打来了电话，他已经离开了阜阳，那个失去女儿的伤心地方。从他口中，刘晓琳得知他们村有位出院孩子的家长曾去看望过曼丽的外婆，表达他们对曼丽一家人的感激之情。张泽辉对刘晓琳说：“刘医生，我终于不用带着自责过一辈子了。”女儿虽然没了，可张泽辉从千千万万康复的孩子身上似乎看到了女儿的影子，这是女儿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医院的夜很静，望着窗外点点繁星，刘晓琳想，小曼丽终于可以安息了……（本文拒绝任何形式的转载、摘录、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