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面朝天的写生

时间:2022-10-02 09:12:18

素面朝天的写生

那本周作人译的日本人文泉子著的《如梦记》放在书橱上好几年了,近来才想起来翻它。

既然是如梦,且又是在三十六岁时书写遥远的幼年,确切地说来是写十岁之前以至七岁和五岁之前的事,从客观上来讲是无法确切地来写的了,也就只能勾勒出个大概朦胧轮廓了,就像从很远处只能望得见一座山的高度、颜色和走向,而无法看清山上的植被种类、庙宇和游人,更别提看到游人脸上的五官和表情了。然而作者又主张将当时新派俳句的新手法“写生”用于散文,作所谓“写生文”,于是就用写实手法描写了许多细节,那么久远的事情在我看来无法真正地写生的,只能用写意法,用点染法,涂抹出约略的印象来,我疑心这些细节并非全是作者本来经历的,而是出自虚构和主观想象,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把那样幼年时期的人物和事件记忆到这般精细的地步的,精细到了纹理。

他写和邻居家的女儿娟姑在蚕豆田里捉迷藏,这件事情或许是有的,而那蚕豆叶翻卷时白色的背面,那豆叶在风中擦着响的声音,那蚕豆花中女孩子的脸,却分时是他后来想象出来的了。再说点便利灯,那灯的美丽肯定是一团模糊地记得的,而当时孩子们落座的顺序和方位依然写的那么确定,却必定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了,三轮姐正对着灯光,坐正面,清哥一伙人并排坐在习字几的对面,自己先是坐在太田家的小姑娘的下首,后来却又挪到三轮姐的身边去了。这一定是他成年后对于当时情形的臆想吧。那正月初一早晨喝大福茶和屠苏酒、吃杂煮、穿新布袜和木屐、以及那玩吉独乐和打针游戏等等的风俗画面,被他写得何其复杂仔细,其实是大和民族任何一个孩子的普遍经验被作者拿来当成个人经历来写了,他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添加了完全属于他个人的细节,比如,他用的那只漆碗上竹叶的定纹,盖子上的羊齿草叶和小鱼薨——可这些细节有多少是他记忆中真正有的又有多少是他虚构的呢?

有意思的是,作者一边写一边还多次提到,自己对什么什么前后的事情不记得了,也没有什么值得记述的了,似乎他现在凡写下来的都是他脑子中记得的。可是有写作经验的人一定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写的童年时期对于人和事的那些确定无疑的想法其实是他成年之后对于那些人和事的理解,他“写生”的只是他成年后臆想中的那个童年,而不是客观存在的那个童年,也许所谓童年原本就是成年后的一种臆想吧。

一般来说,越写实越难以描画出那种岁月的遥远之感、记忆的朦胧之魅,而文泉子用了极写实的素面朝天的笔致,使得全书几乎看不到什么形容词,却有无处不在形容着的感觉,那么多的描写,有着那么旁若无人的轻松,看不出用过丝毫力气,他如实娓娓道来的童年时代的人和风物适得其反地有了大团大团的淡墨的效果,一切似乎都携带了黑黢黢的影子,都发生在皎洁的月光下,真的“如梦”一般。也许跟译者是周作人有关,虽然写的是日本,读来却有一种民国初年的味道,一切都是灰色的或青色的,在去掉修饰的清凉和萧索中又会恍惚地流露出那么一点点艳丽,还夹杂了那么一点点适当的霉味。也许又跟周作人有关,竟还免不了有些江南的印象了,那种亚热带阴沉而低的天空下的感觉。

我忽然想到,好文章原来是这样的,要让形容词作废。正如此书中另一文章中提到的另一个作家所说的,文章中的上乘,是以金刚宝石为内容,以无色透明的水晶纸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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