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棚 第6期

时间:2022-10-02 05:16:58

红白喜事办在自己家里头,那是老北京的风俗。要是图省心、讲排场、摆阔绰,那就在大饭庄子里办。亲友们知道,老街坊难以知会周全,唯恐失了礼数、少了客情、落下埋怨。

在“老胡同”心目中,世居多年的“家”与老街旧邻的情分同样重要!何况借着办事儿,又能活络相互间的交往,往后增人添口,有了急了短了的,好有个帮衬。在家里操持,顺情顺理,“热热闹闹”中彰显主人的体面和周全。操了心、受了累、熬了夜、尽了兴,那是满胡同“口碑相传”的故事佐料。

再者说,还有一些个非得在家里办不可的呢。就拿办婚事儿来说,没有出门子的大姑娘,坐着轿子出娘家门、进婆家门,那才算是“明媒正娶”。总不能给抬饭庄子里去,那样做岂不失了“礼数”?日后找补也难免落下“话把儿”。娶媳妇就得在家里头:搭婚棚、请厨子、喝喜酒、吃大席――就怕旁人不知道。

其实办婚筵支大棚,是老北京胡同的一景儿。孩子们最乐和:听炮竹山响;含喜糖特香;吃鱼肉管够,比过节逛庙会还热闹。进得婚棚:看着大人们闲唠嗑、举杯盏、闹婚棚,是前屋后院乃至整条胡同的喜庆事儿。碰着这天,要换上新衫褂儿,不用家大人带着,就等着花轿到、鞭炮响,看新媳妇的红绣鞋了。

姥姥家对门的张二叔要结婚了,头两礼拜就为这婚棚大事开始张罗。棚址确定在出院儿门往西二十米,胡同就这么一块闲地儿。搭棚的伙计三下五除二快得很,立好杉篙,粱正柱直,拿来几捆儿席箔罩上,用麻绳固定在杉篙上――婚棚就齐活儿!迎面大红的“”字,是姥姥亲手剪就的。头天晚上,把从左邻右舍借来的桌椅板凳码好,我数了,整整十五桌哪。

操办这事的行当过去叫“口子”,遍布四九城,厨子全在“口子”上应活。干这差事儿的厨子,又叫“跑大棚”的。我寻思,可能他们不能进饭庄子里干活儿,也不能开饭馆,于是只有了一一“跑”。除去豪门官邸,普通人家没有那么多的钱财支出,请不起专业行儿里的“跑大棚”。二叔请的就是在饭庄当厨子的“发小儿”,权当婚棚“办事儿”的大拿。

婚宴的准备,从头天晌午就开始了。在二叔“发小儿”的指挥下,几个伙计开始垒灶:百十块碎砖头,用活好的黄泥糊成高矮适度的炉灶状,再用耐火泥把灶里面糊严抹平。成功与否关键在通风处,常笼火的主儿知道,煤的充分燃烧靠空气的通畅,进出口大小适度。菜肴美味靠火候掌握一个高灶急火、一个矮灶慢火,“大拿”――绝就绝在这垒灶的功夫上。经他亲手试过,续柴,加煤,烧水,粗加工开始了。

一个晚上没有时闲。各种肉品加工成形;耗时的烧炖蒸工序提前制成;菜品择净洗净沥干;所用锅碗瓢勺用开水烫过。后半夜大厨觉得活儿差不多了,招呼伙计过来休息喝点儿小酒,我也跟他们一块儿喝“柳叶汤”(面片儿汤)。有哼曲儿的、掷色子的,自娱自乐,就跟过大年三十晚上一样。要不是姥姥出来喊,我还且玩呢。临走时,看那位大厨独自一人来到灶前,看看火势,擞擞炉膛,填满煤块,糊上足足的煤末膏。叮嘱完伙计早五点多起火,才肯坐下来歇着。我也学着叮嘱姥姥,明儿一早叫我,我还等着看新媳妇的红绣鞋呢!

我夜里的兴奋劲儿尚未过去,感觉只睡了一小会儿,就起来扒着窗户看看天亮没亮儿。起来时还是迟了,棚子里早忙乎开了。做凉菜的一拨,煎炸热加工的一拨。那时的凉菜时兴四荤四素,记得有猪头肉、酱肺头,由于是冬天还有白菜心拌金糕条。切工码盘儿按桌计算,保准儿来客齐了落桌儿。看得清楚:活多不乱;食杂不混;简陋中凸显着手艺;繁忙中突出的是镇静。尽管不是专职,“跑大棚”的路数一点儿不差。

初冬的天儿还行,不冷,亲戚朋友、街邻四方陆续地赶来。有的把礼钱交到专人手里,有的把提来的被里被面、刺绣镜框、水壶水罐的一股脑儿地放在院里头,也没有个定式。虽然都不是外人儿,也该要有个记载,留个名姓儿,为日后本家“还礼儿”作个参照。姥爷充当了临时“账房”先生,认真地一笔一笔地记着。老北京人讲究礼尚往来,您只要是随了份子,赶明儿家里办事儿,这头一准儿加倍只多不少,要不怎么能叫礼节呢,这就是礼节。

门面上迎来送往的“茶坊”,由胡同口开小铺的倪老掌柜担当。老人穿中褂,捋着袖口,胳肢窝夹一铜茶盘,戴一帽头,一瞅就是个茶坊。“两位啦,您哪!”“里面请,您哪!”依旧是中气十足啊。远处传来“叮铃铃,叮铃铃”的响声,一挂披红的马车,载着新郎新娘就来了。迎亲的宾朋簇拥着进了上房行礼,我挤不上前,模糊地记着:新娘子的脚上的确是穿着红绣鞋。

行完礼,二叔老父亲一声令下就开席了。院里的各屋不用动员充当了临时“跑堂儿”,左一趟右一趟,直到凉菜上齐。您就听吧,喊趟儿的声音,字正腔圆,就如同在大饭庄子,“闪光劳驾,您哪!”“慢回身,您哪!”“蹭油了,您哪!”此起彼伏,热闹着哪。

二叔忙着给各桌的长辈们敬茶,给兄弟们倒酒,说着吉祥话儿。没多大功夫,各桌就摆满了几大碗的“蒸活儿”菜。厨子说过:婚宴桌子上必须满着,越少越费菜。大碗烧肉、大碗肘子、大碗松肉、大碗排骨之类,紧接着鱼分好盘子也来了,酥炸整鸡剁块上齐。后厨这时忙上加忙,徒弟把分好份儿的半成品递给炒菜大厨,就着正旺的火苗,掂炒迅速,眨儿眼的功夫出锅了,然后分盛在碟子里,一气呵成。炒菜上齐了,高灶打卤,低灶煮面――婚棚的规矩大都这样。

该给主桌儿上汤了,大厨这时很沉得住气。简单收拾停当,亲自拿着托盘码正上等高汤,走到主桌前。寒暄,问候,双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回来后,大厨乐了――肯定红包不菲。一般熟人帮忙也就是每人一盒点心匣子,带点儿烟茶糖果之类的,额外给红包就收着。

办婚棚其实并不铺张,婚桌必上的“四喜丸子”绝对是筋头巴脑的肉头子;临时上的五彩缤纷“全家福”是结余的下脚料;婚宴后,本家作为答谢老街旧坊,送的“干炸丸子”应该是“折箩”加进面后加工的。没糟践,这就是婚棚的好处。

现在想起来,就剩下乐子了。胡同随着城市改造扩延,渐渐消失,“跑大棚”成了记忆符号。那种一人结婚全院忙活的镜头,基本上一去不会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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