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深度干渴

时间:2022-10-01 05:24:14

华北平原水资源全面紧张,对地下水普遍的掠夺性超采,形成了30多个“漏斗”区,地面沉降面积达5万平方公里

从河北省省会石家庄市沿西北方前行约30公里,巍巍太行山间,已经建成40年的黄壁庄水库,像一块温润的绿玉跃入眼中。晚春时节,垂柳吐绿,给人以置身江南水乡的错觉。

但在大坝之外的下游方向,滹沱河依旧干涸的河床和的白沙,却在提醒着华北平原长期缺水的残酷现实。

黄壁庄水库位于太行山东麓,设计总库容超过12亿立方米;连同位于其上游、总库容接近16亿立方米的岗南水库,像两道巨大的闸门,控制着作为海河支流的滹沱河超过2.3万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它们不仅承担着下游数百万亩农田的灌溉重担,同时也是河北省会石家庄惟一的地表水源地。

在持续十余年的干旱之后,《财经》记者了解到,这两个设计总库容达28亿立方米的大型水库,目前蓄水仅在6亿立方米左右;其中的2亿立方米,还将被调至北京,以确保今年奥运会期间的用水安全。

对于河北而言,这是一个痛苦的现实。去冬今春以来,根据国家防汛抗旱总指挥部的统计,包括华北、东北在内的中国广大北方地区,遭遇了过去五年中最为严峻的干旱局面。河北省水利厅公布的数据也显示,从去年11月到今年4月初,全省降水量比历史同期下降了超过一半;其中衡水、邢台两市,更是少了七成以上。

黄壁庄水库管理局水情调度处处长安正刚不无忧虑地告诉《财经》记者,石家庄的饮用水已经预留出来,但下游的秋季灌溉水源还没有着落,“只能听天由命了”。

20世纪80年代初,华北平原遭遇大旱,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资源所原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陈志恺称之为“京津冀第一次水危机”。20多年过去了,很大程度上依赖地下水的大量透支,这一地区的发展仍得以维系。但是,真正的出路在哪里?

为了奥运供水

进入5月,北京天气渐暖,奥运会的气氛也日渐浓烈。位于城市西北部的颐和园团城湖,也虚怀以待300多公里长途跋涉而来的3亿立方米河北水。

据北京市水务局公布的数据,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前,仅这些水就足以满足北京市四年的工业用水。那时北京根本无需调用外水,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院长刘昌明对《财经》记者回忆说,当时颐和园周围的农民还种植水稻,北京到处泉水喷涌,“盖房打地基,一挖就出水”。

过去半个世纪中,北京市的人口从200多万激增至现在的逾1700万(含流动人口)。人口总量膨胀的同时,北京市可利用的水资源在不断萎缩。从20世纪50年代到90年代,官厅水库年均入库水量从19.8亿立方米下降到3.1亿立方米,密云水库也从17亿立方米下降到了1999年的不足5亿立方米。

北京水务局的资料则显示,自1999年至今,北京更是遭遇了连续九年干旱。尤其是去年,北京市夏季降雨量仅为284.9毫米,大大低于年均450毫米的水平。永定河、潮白河流域来水量不足,官厅、密云两座水库蓄水量也比前年大幅减少。

在这种微妙的局势下,为确保2008年奥运会期间的供水,北京市也在多方筹划。除张坊、怀柔、平谷三大应急水源陆续开始向城区供水,十年前因水质恶化退出饮用水供应的官厅水库,在经过环境整治后,也于去年重新进入对京供水序列。

同时,为保证密云水库、官厅水库的水量水质,河北承德、滦平、丰宁以及张家口市赤城等地的10万亩稻田,也正在陆续“退稻还旱”。

今年3月,水利部副部长胡四一曾经表示,奥运会期间一旦地表水源不敷使用,必要时可以超采地下水。但为弥补地表水供应空缺,从上世纪80年代第一次水危机爆发以来,北京已连年超采地下水。迄今已累计超采80多亿立方米,而且还在以每年3亿-4亿立方米的规模上升。

目前,北京附近的一些自供水者,已不得不开始使用1000米以下的含水层,即深层地下水。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资源所原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陈志恺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警告:“这是需要上百年才形成的‘子孙水’,要回补将非常漫长。”

在这种情况下,南水北调中线京石段应急工程也被加入“保障大军”。这一起点位于石家庄古运河枢纽的应急调水工程,将联合调度包括黄壁庄、岗南在内的四座水库,向北京输水。目前,整个工程已结构性完工,“冀水济京”的通道被打通。

但拱卫北京、天津这两个特大城市的河北,自身水源已朝不保夕。河北省防汛抗旱办公室顾问、高级工程师魏智敏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目前河北省年均用水量210亿立方米,但可供用水量仅160亿立方米;每年50亿立方米的亏空,只能靠超采地下水补充。“河北已累计超采地下水1000多亿立方米”,他说。

黄壁庄水库所在的水文站,记载着自1922年建站以来滹沱河流量的最高记录:1956年8月4日,13100立方米/秒。而如今,自大坝以下已完全断流。《财经》记者在现场看到,宽阔壮观的河床中,除了附近村民的麦田,到处都是白沙泛滥。

华北水系曾有着悠久的通航历史,在并不太遥远的上世纪60年代,乘小火轮可以从天津沿南运河直达河南安阳,沿滏阳河可直达邯郸。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华北平原的大部分河流像滹沱河一样干涸,普遍断流。华北的水,只留在老人的记忆里,和一些老水利图纵横遍布的蓝色脉络里。

“如今整个河北,只剩下白洋淀的几个渔村还有渔船往来。白洋淀的水,其实也是从黄河补来的。”魏智敏颇为感慨地对《财经》记者说。

“漏斗”上生存

在位于滹沱河畔的河北正定县曲阳桥镇西叩村,几百斤重的铁钻被吊塔高高吊起,钻进干涸的地表,再吊起来倒出泥土,如此反复。

这是村民安更生请来的打井队,他们要连续工作四个昼夜,才能打出一口90米深的机井。井口的旁边,就是等待灌溉才能拔节的麦地,以及因为太浅而干枯了的旧机井。这些六年前打的40米深的旧机井,早已因为深度不够,无水可抽了。

尽管上溯30余公里就是黄壁庄水库,但村民还是选择用机井浇地,因为购买灌渠的水过于昂贵。当地村民告诉《财经》记者,浇一亩地得五六十元钱,不划算。这个拥有4000多亩地的村庄,就依赖着上百口这样的机井生息。

当然,对于54岁的安更生而言,1980年以前种地的日子是值得怀念的。那时的平原水井,用一根扁担就能提上水来;浇麦子用手摇井,一早晨也能浇一亩地。现在几十米深的机井,抽半天才能浇一亩麦地,电表却转得飞快。

“现在不要交农业税了,种地成本却越来越高,越来越不赚钱。”他抱怨说。

在柏乡县西汪乡寨里西村,一个位于河北平原“最大的地下水漏斗”――“宁柏隆”(河北省宁晋、柏乡、隆尧三县)漏斗区上的普通村庄,情况就更为严峻。

村民魏民乐的新房子刚建到一半,就已经耗费了21车水,折合200多元。在这个地表看不到水的村子,任何用水都需要钱买,包括饮用水,也都是从村里惟一的公用水井里购买,8元钱一车。一车水大约3立方米,一家人省着用,大概可以维持20来天。

即使这样的局面也很难维持太久了。村民杨里峰告诉《财经》记者,这个月内,村里这口200米深的井可能就会没水了。这一带村民浇地的机井普遍深达200米,进一步加剧了地下水位的下降。

中国工程院院士、著名水利专家陈志恺告诉《财经》记者,像这样的机井,在整个华北平原有200多万个,它们在华北平原形成了30多个“漏斗”区,地面沉降面积已达5万平方公里。河北省、天津市、山东德州市的漏斗区,更是已经连成了一片。

这一切不仅抬高了农业生产成本,并影响着长期的粮食生产潜力。同时,还直接威胁到很多人的生存。

以寨里西村为例,2006年6月一场雨后,人们突然发现一条长八公里、宽数十厘米、最深处达十余米的巨大裂缝,仿佛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地裂导致李琴等五户人家的房屋墙体和地面多处开裂,幸运的是未造成直接人身伤亡。

邢台市地震局和河北省国土资源厅后来的勘查都证实,地裂缝增多与超采地下水形成不规则地陷沉降有关。陈志恺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透露,由于地下水持续严重超采,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整个海河流域平原已发现200多条地裂缝,而这一切迄今还没有任何减缓的迹象。

水的争夺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华北地区就开始出现持续偏旱的趋势。

以河北为例。上世纪60年代以前,河北年均降雨量630毫米,水资源总量335亿立方米,而工农业和生活用水总计才40亿立方米。但半个世纪后的今天,随着人口膨胀和经济发展,河北总用水量急剧膨胀到210亿立方米,全省的可用水量却锐减到160亿立方米。

在陈志恺看来,对于水资源短缺的华北地区,一个恶性循环早已形成:水土资源的过度开发和经济的高速发展,必然导致工业和城市挤占农业用水;农业用水又挤占生态环境用水,最终导致整个生态环境的恶化。

目前,华北地区整个生态退化已经到了非常严峻的地步。不仅地表水,地下水也被污染。根据海河水利委员会的评价结果,浅层地下水劣于国家地下水质量Ⅲ类标准(可饮用的标准)的分布面积达到96318平方公里,占评价总面积的近四分之三。此外,华北还每年引用30余亿立方米污水直接灌溉农作物,导致地下水、土壤和农作物被污染,污水灌溉区农作物中的铅、砷、汞、镉等重金属含量大大超标。

陈志恺对《财经》记者强调,这种严峻格局形成有自然因素,更多的还是人为因素。比如重化工业属于典型的高耗水行业,但在华北平原的工业结构中,重化工所占比重非常高。以严重缺水的河北为例,钢产量更是接近了一亿吨。

在这种失衡的产业结构背后,是地方政府难掩的经济增长冲动。当水资源成为制约发展的重要瓶颈的时候,对水的争夺也正在变得越来越生死攸关。

今年3月召开的十一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河北省31名人大代表就联名提交议案《关于山西省不应修建吴家庄水库的建议》,强烈反对山西省在漳河干流浊漳河上游修建吴家庄水库。因为位于长治市黎城县的这一水库一旦上马,其3.6亿立方米的设计库容,将导致位于下游的岳城水库补充水量大大下降,邯郸、安阳、邢台等地缺水状况也会雪上加霜。山西省过去半个世纪来一直在推动这一项目,但在下游河南、河北两省的强烈反对下,始终难以获批。

水利部在回复议案中表示,鉴于漳河下游人民的强烈呼吁,原则上立即停止吴家庄水库项目的审批立项工作。但省际之间对于水的争夺,还远没有终点。

除了漳河,山西忻州也在滹沱河上游筹建一个库容为3.11亿立方米的坪上水库。忻州市设想把水库与五台山佛教旅游、驼梁山的自然风光旅游结合起来,把坪上水库建成和浙江类似的千岛湖,从而形成水上旅游“一条龙”。

这一举动也让河北省及其省会石家庄市绷紧神经。因为这个“千岛湖”距离石家庄饮用水源地岗南水库仅80公里,而岗南最近两年来平均库容已经锐减至一亿立方米。

在河北看来,这些争端都颇有“以邻为壑”的意味。但在山西省而言,也有自己的苦衷:源于该省的诸多河流每年为下游河北、河南送去大量水资源,却从来没有获得分文资源补偿费;将部分水量留用发展本省经济,似乎也无不妥。

在这一点上,河北似乎更有理由觉得委屈。即使不提此次奥运会应急供水计划,目前,北京重要的地表水源供应――官厅水库和密云水库,均系河北、北京共同修建。最初,河北每年可从这两个水库获得九亿立方米的额度;但到了1981年,随着北京出现水荒,在中央协调下,这些指标被全部无偿给了北京。

知情人士对《财经》记者抱怨说,无偿瓜分河北水资源的还有天津市。仅引滦(河)入(天)津工程,加上余桥水库对津的供应,河北每年给天津的水量就超过十亿立方米。虽然天津每月也缴纳了一定的水资源费,但这些都归到了海河水利委员会的名下,并未直接进入河北的“腰包”。

纾缓之道

由于水资源供需矛盾日益加剧,华北平原各省市之间发生的大小水资源争夺、冲突,或许难以悉数。

河北和河南民间的漳河水争,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冲突不断,90年代更曾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京津冀水权之争亦是历史悠久的老问题。2004年,小小的拒马河就曾触发了惊动中央的京冀水权之争。

“水仗” 从地表水抢到地下水,从田间地头打到中央,打到全国“两会”现场。连任两届全国政协委员的河北省农林科学院副院长王海波告诉《财经》记者,华北各省市区有关水资源争议问题的提案,几乎年年在全国“两会”上燃起硝烟。

如何“和谐同饮一河水”,成为华北干旱衍生的又一个棘手矛盾。

正在紧锣密鼓施工的南水北调工程,被诸多水资源专家认为是解决北方干旱燃眉之急的良方。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师范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院长刘昌明对《财经》记者说,到2010年,按计划,南水北调中线全线贯通后,95亿立方米汉江水将大大缓解华北干旱。其中,京津将各增加10亿立方米的水供应。届时,北京可利用水资源将达到42亿立方米,有望基本实现供需平衡。河北也将分得34亿立方米水,可以基本弥补用水量缺口,从而减少同等的地下水超采量。

不过,在很多业内人士看来,南水北调对于已经深度“干渴”的华北平原,依旧不是完全解决之道。一期工程所调水资源,至多只能纾缓华北城市的水危机;占到华北地区用水量约七成的农业用水,仍难得到满足,而地下水超采又绝大部分是用于农业灌溉。更何况,如果管理失控,长途跋涉而来的百余亿立方米水资源,亦将裹挟沿途大量的污染物北上。这对本来积疴成疾的华北,无疑是雪上加霜。

刘昌明坦承,从根本上说,干旱的华北根本无法支撑如此庞大的农业体系和人口群。但要保障粮食产量,华北的耕地面积就不可能减少。在这种情况下,除了祈祷多下雨,就只有有效地节水以应对。

他对《财经》记者解释说,目前华北农业用水还有巨大的节约空间。如果采用喷灌来代替目前的沟溪灌溉,用水量可以下降一半;采用更先进的滴灌技术,则可下降七成。但喷灌和滴灌的设备成本高昂,都不是传统的农业利润可以承受的,“这就需要国家从缓解整个水危机的整体考量出发,对推广这些农业节水措施进行补贴。”

体制上的变革或许也时不我待。1980年4月,水利部正式成立了海河水利委员会,旨在加强海河流域的水资源统一管理。但此后20余年的现实表明,海委会的综合协调管理效能难以尽如人意。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首席研究员、陆地水循环及地表过程重点实验室主任夏军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要解决好华北的水资源矛盾,加强流域水政统一管理势在必行。这就要求必须对流域内的工业、农业、生活用水和生态用水,以及地表水、地下水,上、中、下游水资源都要进行统一规划、统一分配。

在夏军看来,海委会作为水利部属事业单位,不仅行政地位不强,法律地位也相当尴尬,在水行政管理事务中自然难以刚性行使权力;不能高效地发挥调配流域水资源的作用,也就不足为奇了。

从国外的经验看,流域管理问题并不是简单的水资源利用保护和分配问题,还涉及到流域内的经济协调发展、产业整体布局、各利益方的协调与沟通等难题。这需要有一部权威的法律来明确各地区的权利和义务,并根据流域协作和损害补偿的原则来协调流域各地区利益。比如对于上游欠发达地区在流域生态环境保护方面的投入,上游经济发达地区应予以补偿等。

遗憾的是,生态补偿机制这一在国际上已经被成功实践的政策架构,在中国却迟迟难以实质性推广。环境保护部环境规划院副院长王金南对《财经》记者表示,迄今为止,生态补偿机制仍然只能在浙江、山东等省内进行试点。而开展跨省、全流域性的试点,就需要冲破“诸侯经济”的藩篱,其面临的潜在阻力也可想而知。

没有人知道,不改变的代价到底会有多大。事实上,整个干渴的华北平原,已经脆弱到再也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比如另一个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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