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是自己的镜子

从《阿飞正传》到《重庆森林》，从张曼玉到王菲，

大致的意思不也是“别人是自己的镜子”吗？为了从这个角度再琢磨琢磨，也许我还应该去看第二遍。

黑泽明当年有句名言：要是我知道说什么，我就不拍这部电影了。

一部好的电影通常不把想说的意思直白地说出来，何况像王家卫这种才子型的导演。他的片子本来就边拍边写剧本，成心弄得我们看完好久还在猜他到底在说什么。但是这回他改戏了，不知是因为给好莱坞打工不得已入乡随俗，还是怕同胞搞不懂洋人有意降一格。据说诺拉・琼斯和娜塔利・波特曼刚来摄制组领到剧本的时候，两个大明星异口同声：“居然还有剧本？”

《蓝莓之夜》快结尾时，伊丽莎白从拉斯维加斯开车回纽约，画外响起了她的心声，像影片其他地方一样，这声音是她写给裘德・洛的信。我那天看的英文原版，中文字幕是：……遇上一个人就像照镜子，每照一回镜子我就更爱自己一点。

在这段画外音之前，随着女主人公从东往西一路走过去的经历，我一直在琢磨两件事：一件是纯属个人职业看片习惯，边看边揣测本片的叙事结构是不是一个圆圈：遇到一个人又引出下一个人，体味几段不同的情感，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日子还得自己过下去，中国话叫“晚上梦见千条路，早晨还得卖豆腐”。后来看到报上说，王家卫把这个轨迹比喻为回力镖（飞去来器），“无论去了哪里，她的心还在纽约，甩着出去，还是会拐回来”，果然美国人的事还得用美国的物件来解释。另外一件估计跟所有观众一样，总想知道这番只为忘却没有终点的旅行，看似一种逃避，是否也在寻找，当她跟那些神神叨叨要死要活不讨人喜欢却让人怜惜的人不期而遇，她的失落究竟有没有得到填补，对于人生又有什么样的顿悟？只是那个喝酒喝到自杀的警察，那个赌钱赌到当车的姑娘，实在跟她太不一样了……然而就在这会儿，我听到了上面那段画外音，思绪好像突然被提溜了一下，不但没有嫌导演把意思挑得这么白，反倒有点感谢他。

爱情之所以是一个永远演绎不完的主题，绝不仅仅由于爱情本身的美妙或者闹心，而是因为，人们在获得和失去爱情时的所有经验，也就是认识别人和认识自己的人生历程。在这个意义上，每一部爱情电影的编剧和导演，都捧着一个影片中那个小餐厅柜台上的玻璃瓶，那里面一串串被寄存的钥匙，珍藏着一个个决不雷同的故事，随便拎起一串，就可能开启一个私密的心灵空间。这一回是诺拉・琼斯的钥匙，它说，失去爱情带来的痛苦，其实不是因为失去对方，而首先是自我的迷失，是你还没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可爱。这有点像心理医生的一句口头禅：重要的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你对于发生过事情的反应。可惜，听来听去的流行歌曲没完没了地拿失恋做文章，好像还没有一首说到这个点儿上。

王家卫对媒体说过，拍这部影片时他唯一提醒自己的，是不要“像一个中国人在拍外国人那样”。现在看《蓝莓之夜》所有的直观元素：演员、语言、环境、细节，还有反复穿插的地铁划过夜空和公路开不到头的画面，不知美国人有没有找出破绽，至少对我来说，跟平常看的美国电影没什么异样。尤其是他的电影本来就爱用西洋音乐，这回借助故事的主要场景不在餐厅就在酒吧，更加过瘾地玩起海量的黑人音乐，有首曲子甚至是《花样年华》用过的主题，王家卫的这股“洋份儿”，几年前在他为宝马汽车拍的那个广告中我们就已经领略过了。然而有趣的是，他又一再说，《蓝莓之夜》是一部中国电影，只不过故事发生在美国。我不知道看中文配音版的观众，听着他特意找来的赵薇、姜文、巩俐们的声音，会不会有他说的这种感觉。不过，从《阿飞正传》到《重庆森林》，从张曼玉到王菲，大致的意思不也是“别人是自己的镜子”吗？为了从这个角度再琢磨琢磨，也许我还应该去看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