拈花惹草 11期

时间:2022-10-01 12:12:36

由花草而生出身世之感,是被都市文明驯化的结果。小时候在乡下,桃花盛开,我只低头从井中汲水,水流花落,汲水如故,桃花潭水深千尺,少童哪懂人世间的“汪伦情”?春夏牵牛微紫,芭蕉美艳。母亲为了种些可食的作物,视他们如垃圾,铲走!母亲何尝不知我和姐姐们花了很多心力看顾它们,却又无可奈何。有时,热爱与冷漠的区别,全看实用与否。

林燕妮说女人一见杨过误终身,我是一读董桥,从此深患花草癖。读清简的丰子恺,摘录的也是“次第春风到草庐”。唐诗宋词里没读明白的落花流水春去也,得《从前》的旧时月色照拂,打通了我对花草和世情的任督二脉:芒果是亢奋的,杨桃是矜持的,白兰最会媚思。无知的旅行,此处彼处,总爱打量人家的庭院、人家的窗台,当对旅行目的地热烈的向往如浮云一般散去,他处的生活露出艰难的棱角,移情于一茎花草,是多么温暖,多么易得的慰藉啊。

昔年在台湾嘉义,跟团游阿里山,庞大的大陆旅行团令所有的热门景点大排长龙。闷热尚在其次,最受不了的是大伙把这里当成自家客厅,声音之庞杂,着实考验耳朵的耐受力。每逢这种时候,我都会出现生理上的头痛欲呲。眼睛无措地游走,风物长宜放眼量,三五十米外,卖景点纪念品的摊位,花草环绕,蝴蝶兰在风里翻飞,一些不具名的盆栽散落在墙角架子旁,漫然生长,荒野性情,兀自蓬勃,伴我捱过了那段时光。

去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看莫奈画展,在莫奈的后花园失了魂,惊了梦。人散后,博物馆外小径分叉的花园,三角梅在晚风中摇曳,法国菊如盛装的丽人,石桥栏杆边,悄不可闻的水流声似在为蝴蝶兰奏歌……莫奈若有知,当欣慰于自己的作品,能在这么美的东方花园与他的信徒奇遇。我再次一厢情愿地认证,是台北,为我等华人保留了一脉斯文,还有精致风雅的日常生活。

别说我媚古,读读陶渊明的《归田园居》、李渔的《闲情偶记》、张岱的《陶庵梦忆》,他们诗一样地活在花前月下,油云长风里,更照出我们今日生活的粗鄙。

我有段时间爱翻《帝京景物略》,冬至一到,京里人家(应该是供不起温室的穷人),为给家中添点雅意,画素梅一枝,花瓣八十有一。每天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是为“九九消寒图”。记录着时人对梅花的热爱,哪怕是纸上,亦不舍昼夜。这类雅事雅笔,得去古玩市场的雅集,才能得窥一二了。

游台北士林官邸回来后,还有个插曲。士林官邸是、宋美龄在台北的大宅,我去时,正逢“手舞菊蹈”菊展。这展名深得我心,各类巧思设计,充分利用了中国庭院借景、透视等技法,又有日式枯山水庭院的和风雅畅,一菊一架,均能看出设计者的厚学博养,叹服不止。后来,我所在的城市要办金秋菊展,我抱着举贤不避私的心情,献宝一样供出此名和创意,却被粗暴地指责为不够大气,怅然了好久。

见花草而知雅意,不能全怪董桥“荼毒”,大概是到了年纪,精神开始松弛,感官开始觉醒,微风轻拂,草木摇落,活着真好。

游吴哥窟那年,顺道去看所谓“世界第奇迹”――浮动着的村庄。这个村庄位于暹粒往南几公里处的一个内陆湖,渔民倚湖而生,在湖上搭建了很多房子,向全世界游客展览他们的生活,从而获取划船、卖纪念品的营生。沿路房舍破败,违规建筑俨然,我们去时刚下过一场大雨,水面黄浊,无端让人担忧起那里的孩子们的命运。和母亲一起为我们划船的小女孩光着脚,也不说话,一双深遂的大眼,笑微微将客人探。我在船上做什么动作,她便跟着做,天真逗趣。饶是这样的贫寒人家,廊前或铁架上,仍散落各类绿色花植,有行将死去的,有野蛮生长的,此花未凋谢完,彼花已含苞欲绽,仿佛在代言着未来主人翁顽强的生命力。

我没有张岱先生洒脱,可以视繁华和寂寞没有两样。一回到市内,便去了鼎鼎大名的Red Piano,据说是安吉丽娜・茱莉在吴哥窟拍摄《古墓丽影》时,深深迷醉的地方。Red Piano人如其名,是一家钢琴吧,下午四五点,客未至,钢琴吧寂寂无声,惟厨师们在准备晚上的菜单和酒单。我和同伴点了几杯果汁,在那里消磨了近一个小时,留住我们的是满吧的花草。斯时大为惊艳,后来东南亚去多了,这种植物吧只道寻常。极好养活的蝴蝶兰、吊兰,混迹在各类红色的灯具中,强烈的反差,像越南、泰国电影中,蝉躁人不静背后压抑的、禁忌的,或缓慢的、没着没落的情感。

一如我看的第一部越南电影《青木瓜之味》,名导陈英雄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之作。此前,由梁朝伟主演的《三轮车夫》,已为他博得大名。这电影悠长缓慢,电风扇的转动声、蚂蚁、蛙跳、青青露珠、茫然的爱情,满足了我对热带海屿的全部想象,源头甚至可追溯到杜拉斯的《情人》。我后来坐长途大巴,从下龙湾穿行至河内老城,将每个羞涩的少女想象成“梅”。理直气壮地穿行在河内的老房老巷里,希望看到某个轩窗内,少爷们深情的凝视,竟一次也未得。

最让我大失所望的,是得知这部电影竟是在巴黎搭建的影棚内完成,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但我从此爱上了影像中的日常。这一方面,小津安二郎堪称大师,侯孝贤亦如是。在这两位莫逆于心的大师级镜头里,四季随人物细腻转换,细密的长镜头,定格了生命中诸多人烟淡静。春鸟夏蝉,萤火照夜空,秋虫在呢哝。据说侯孝贤拍电影时,连吃亦是真吃。《海上花》的开头,长长的吃饭镜头,那一桌子菜都是他的御用演员之一高捷做的。去台北时,专访了因《悲情城市》而闻名的九份,听秋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夜来更有秋声愁煞之感。孤身立于悲情城市街头良久,并非哀矜自怜,而是为了不辜负那些漏夜看仿版DVD的美妙时光。

樱花和秋叶,雪国和新月,很多在日韩影视剧中很常见的光景,在国产影视剧越来越罕见。横店影视城,我做娱乐记者时,每年都要去蹲守十来天,流水地采访明星。桃花都是塑料手植,道具梨、苹果长年供在那儿,都经不起特写。《甄传》这类清宫戏,供娘娘莳花弄草的,亦是些寻常俗物,着实令人怀念1987版《红楼梦》,春花秋雪,因时而变,诚意十足。

许是对童年痛失的那丛牵牛恋恋不忘,电影《梅兰芳》上映时,落入心底的短评,是在武大教书,博名花草茶窒的李澜老师之叹,“梅兰芳最喜牵牛,特好培育别色牵牛。这类细节放在传记电影里其实非常有趣。不过电影哪里顾得上这些花花草草,民族大义,大义凛然地把这些小东小西毁掉。”

诚哉斯言。李澜的新书《夏目漱石的百合》,谈名人爱花惜花轶事,将植物与世情结合,因花语而想见其人。她写武汉大学校园内最珍贵的一棵树是位于樱花大道坡下的秤锤树,属濒危植物。今年“十一”,原本准备做死宅族的我,读完此书,穿过汹涌的人潮,总算把它看了。秤锤挂果又一年,离我在樱桂大道悠来晃去的求学时光,倏忽二十年,月光一样过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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