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痴方是真名士

时间:2022-09-30 06:46:21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925X(2011)12-0014-02

摘要:《聊斋志异》中的孙子楚、郎玉柱、马子才、邢云飞四人故事际遇不同,但性格中都闪耀着"痴"的光芒,表现的是一种执着专一的人格精神,这不失为一种名士风采。

关键词:《聊斋志异》名士痴性

自汉魏风度以降,名士总是与风流灵动连在一起。然而,《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以生花妙笔创造了四位不同寻常的名士――《阿宝》中的孙子楚,可谓“情痴”;《书痴》中的郎玉柱,可谓“书痴”;《黄英》中的马子才,可谓“菊痴”;《石清虚》中的邢云飞,可谓“石痴”。他们的际遇不同,但内在性格中却都闪耀着“痴”的光芒,在他们的身上,集中寄托了蒲松龄对自然真淳人性的嘉许,以及对专一执着人格精神的追求。本文笔者即对书中这四位痴心名士典型聊做分析。

一、情痴孙子楚

《阿宝》一文,开宗明义点出孙子楚性格的总特征――“痴”,说他“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或值座有歌妓,则必遥望却走。或知其然,诱之来,使妓狎逼之,则赧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共为笑。”【1】寥寥数语,老实人迂讷、痴憨的情态跃然纸上。

孙子楚的“痴”主要表现在对感情的执着上。《阿宝》一文即以孙子楚追求阿宝的过程为线索展开,从派媒求婚,到断指、离魂、化鸟,其情由浅入深,其痴由表及里。提亲断指是痴情的前奏。郊外踏青,孙子楚第一次见到拒绝并戏弄他的阿宝,娟丽无双的女子使他一见倾心。在别人都以一种猎艳般的态度品头论足时,孙子楚则“独默然”,灵魂出窍依附阿宝衿带间,这来自陶潜《闲情赋》的一笔实实在在写出了孙生的心醉神迷。最令人叹服的是,这种离魂是随心而发不自知的行为,灵魂与阿宝“坐卧依之,夜辄与狎,甚相得”,躯体待在家中,可以进食却偏偏不吃饭,还营造“我在阿宝家”的舆论。飘荡的灵魂因在爱人身侧而充满生机,躯体则代表了现实的无力,所以相思成灾,无心茶饭,以致灵魂都感到“腹中奇馁”。待魂魄被召回,则“坐立凝思,忽忽若忘”,期待着能再与阿宝亲近。

这种想法在浴佛节相遇后更加强烈,但惜乎求婚无门,于是再次病倒,“冥然绝食,梦中辄呼宝名,每自恨魂不复灵。”现实中的束手无策,使他羡慕鹦鹉的双翼,强大的意念使他化为能言会道的鹦鹉,与阿宝形影不离,“他人饲之不食,女自饲之则食。女坐,则集其膝;卧,则依其床。”阿宝终于被感动,感情升华为厚重深沉的情爱,阿宝发出了“君能复为人,则誓死相从”的誓愿。这时,化身鹦鹉的孙子楚露出了狡黠的一面,为防阿宝反悔,他衔走绣鞋做信物。最终,奇情感动阿宝父母,夙愿得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向来说男儿多薄幸,论到痴情都是女子,倩女离魂与郎私奔,杜丽娘为情死而复生,《聊斋志异》中痴情亦多为女子。但孙子楚以男子之躯,大胆追求美好的爱情,毫无顾及,且感情热烈,态度执着,以致两次为情离魂。蒲松龄塑造了一位难能可贵的痴情男子。其实,作者开篇即写这是一位“名士”,对他的喜爱一览无余。他不近歌妓,强逼则汗流颊颈;嗜读书,不善经营生活。他还是自负的,不然一介酸儒怎敢向贵胄人家艳名远播的女儿提亲?这位孙姓名士,虽时常迂讷,但有自己的原则,性痴则志凝,终赢得美人归,这何尝不是一种极致的风流?

二、书痴郎玉柱

孙子楚虽为情痴,对爱情忠贞不移,但是并未与外界绝缘,尚有自己的小圈子,从他时常与友人相聚同游即可知。但《书痴》中穷困潦倒的年轻书生郎玉柱,则完全沉浸在书本世界中,他“昼夜研读,无间寒暑”,“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笃信“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有女颜如玉”。除死读之外,其精神世界与外界社会一无联系,对书本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对读书狂热到走火入魔的境界。然若是止于此,则不足以称奇,因为这是古代儒生较为普遍的精神状态。

郎玉柱的“痴”首先缘于他读书“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从“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中派生出来的,目的是用荣华富贵为诱饵,激励天下士子苦读博取功名,进而为国效力。千百年读书人对此笃信不移,并深谙读书做官的游戏规则。郎玉柱“痴”,因为他对这三句话只做字面理解,不明白读书与金粟美女之间还需经过质的转换,即以圣贤书作为敲门砖敲开仕进大门。郎玉柱从家中书架上发现一个金辇,即认为是金屋之验,巧合之下获赠银子马匹,则以为是对其苦读的嘉赏,从而更加执着,一心期待读出“颜如玉”。念书到痴呆境地,但不知功夫在书本之外,所以尽管经常在“文宗临试”时取得好成绩,却就是考不中举人。

颜如玉的出现,让读者见识到了郎玉柱“痴”的又一个层面――天真单纯。在看到《汉书》第八卷中夹着眉目如生的纱剪美人时,他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殷切翘盼之下,美梦终于成真,美人从纸上“折腰起”,从此开始了一段书痴特有的爱情。先是令人捧腹的床上“为人”:三十岁男子不懂男女情爱的具体内涵,郎玉柱痴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对颜如玉“亲爱倍至”,形影不离,却就是“不知为人”。他向颜如玉请教的一段,是故事中最好玩的部分:“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局久,何不然也?”令人喷饭。

更让人意外的是,领略了“不可言传”的“夫妇之乐”以后,郎生“逢人辄道”,听者“无不掩口”。颜如玉得知其孟浪之举而责怪时,他却振振有辞:“钻穴逾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鸡鸣狗盗之事才需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夫妇人伦乃天经地义,正正当当、人所皆有之事为何要偷偷摸摸?这真是石破天惊的一笔,如果说之前蒲松龄已为读者展示出了一个地道的书痴形象,那么经此画龙点睛一笔,郎玉柱被赋予了神韵,这位痴人形象灵动起来。吴九成说这种“痴”是“不懂得或不愿意为自己披上哪怕是一点点伪饰的赤诚!”【2】在物欲横流的世界,人们习惯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在厚厚的盔甲之后,这样一个坦荡毫无遮掩的纯净灵魂怎能不给人冲击?

有学者在评价郎玉柱时,将其“痴”分为三个层面:首先,这是个死读书而食古不化的形象,给人的感觉是迂腐古板;其次,这是个不谙世事而胸无宿物的“呆瓜”,让人觉得可笑又有趣;再次,则是个天真而单纯的真痴,痴得让自认聪明的人自惭形秽。由于科举取士的游戏法则,读书成为一部分人的必由之选,真心好读书者有之,但大多时候,读书是一种现实生存手段。郎玉柱不同,书本对他而言是赖以生存的世界,其实相较于书中美人,他才更像化生于书页间的灵物。

三、菊痴马子才

文人爱菊的传统由来已久,开放在百花凋零之时,它傲霜挺立的品格被看作是中国文人高洁秉性和高雅生活的象征,为人所称颂。屈原以“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表达对道德修养的勤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达远隔世俗、追求淡泊的胸怀。《黄英》一文中的马子才正是一位菊痴,在他身上寄予了蒲松龄竭力保持的高洁情怀。

马子才爱菊成癖,“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马生对的痴恋感动了精灵,他结识了菊精所化的陶氏姐弟,陶生“谈言骚雅”,其姐黄英亦“雅善谈”。马子才与陶生因艺菊而谈得投机,可见马子才对于果有自己的见解,而这种见解得到陶生认可。其后,马子才邀陶氏姐弟住其家,马妻吕氏亦爱黄英,人类与的精灵结为通家之好。

然这种友好关系却出现了裂痕,陶生对马子才述及自己的想法:“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生激烈反对:“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如同采菊东篱的陶潜,马生安贫乐道,不愿卖菊谋生,高洁的于他而言不是,拿高洁的做市井交易,这种大煞风景的举动是对的亵渎。这种看法或许迂腐,但马生的耿介却值得敬佩。陶生的贩菊生意越做越大,“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花圃越陌连阡,不仅富甲一方,还将生意做到千里之外。看在眼中的马子才并没因此眼红,他羡慕的只是对方异彩纷呈的菊园,甚至上门和好,讨教种菊秘方。即至与黄英结为夫妻,仍坚持不肯受贩菊所得财富,耻以妻富。至于后来黄英智赚马生低头则是夫妻相处之道,并没背离马生对的痴恋,此处不赘言。

陶生经数年归家,醉酒摔倒化为,马子才方悟此姐弟为化生。寻常人见此怪事,难免大惊小怪,马生反倒“益爱敬之”。在马子才眼中,是崇高品德的象征,不可亵玩。陶氏兄妹正是精神的人格化,爱菊成痴的马子才恨不日日与菊为伍,有陶生这样的朋友,黄英一般的佳侣正是可遇不可求之事,怎会不欢喜?

蒲松龄生活的年代,工商业已相当发达,商人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子才这种行为往往被认为不合时宜。但马子才固守本心的精神难能可贵。马生种菊、爱菊,流露出他对自己精神立场的坚持,在拜金成为潮流、尔虞我诈的社会中,马子才出淤泥不染,如他所爱的般高洁、傲然挺立。蒲松龄作为性情孤傲、正直耿介的知识分子,面对格格不入的社会,心灵深处郁结着无尽悲愤。在文字狱织就的严密大网中,他只能把心声寄托在这位种菊名士身上。马子才的坚持,就是聊斋先生蒲松龄的坚持。

四、石痴邢云飞

痴者们常因对某一事物着迷,难以自拔,甚至忘记自己的安危祸福,《石清虚》中蒲松龄即塑造了一位爱石如命的艺术形象。邢云飞嗜好收集奇石,他“见佳石不靳重直。”偶然的机会,于河中获得奇石“石清虚”,此石“四面玲珑,峰峦叠秀”,邢云飞爱如至宝,归家后即“雕紫檀为座,供诸案头”。石清虚不但外表秀美,还有奇特功能:“每值天欲雨,则孔孔生云,遥望如塞新絮”。

为突显邢云飞爱石如命的情结,作者构画了四个情节。首先是势豪之豪夺,邢云飞无法救石,顿足悲愤。其次是“清虚天石供”本身的灵异,老叟自言此石为己物,邢云飞不愿承认则石清虚消失,待其承认此为别家之物,则奇石又出现。老者言此石魔劫尚未清除,需人石分离三载,被邢云飞拒绝,宁愿折寿亦不舍此石。老叟以手抹平石孔,并言“石上窍数,即君寿数也。”后果应验。第三是小偷入室盗石,邢云飞“悼丧欲死”,数年后,偶入相国寺,与故物相逢,与卖石者对证公堂,终于赢回奇石。最后是尚书夺石,某尚书意以百金购奇石,被拒,遂“阴以事中伤之”,邢云飞不愿屈服,要以死殉其石,妻儿背着他将石头献给尚书,出狱后邢云飞“骂妻殴子,屡欲自经”。石清虚托梦指明何时何地再见,此后尚书获罪,梦境应验。

作者评价:“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邢云飞终身以石为伴,石清虚亦以痴报痴。邢云飞死后,不乏想将石清虚据为己有者,石清虚粉身碎骨,以身殉知己。“石”通“士”之音,这里已不仅是恋物,他们之间虽不通一语,但心有灵犀,所以同生死共命运,坚贞不渝。借邢云飞对石清虚的痴情,作者呼唤人与人之间的知己之情和生死不渝的友情。“天下之宝,当与爱惜之人”,借老翁之口,表达了作者的理想。

上文中的孙子楚、郎玉柱、马子才、邢云飞身上,寄托了蒲松龄的“痴人”理想――“性痴则志凝,故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世之落拓而无成者,皆自谓不痴者也。”可知“痴”便是酷爱某事物的情感所达的最高程度,袁宏道《与潘景升书》中说:“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这四位痴人,他们身上涌动着人性中最美好的纯真,让千百年之下的人识得“性痴方是真名士”。

注释:

[1]本文所引《聊斋志异》章句皆见:(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2]吴九成.聊斋美学[M].广东: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27.

参考文献:

[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2]吴九成.聊斋美学[M].广东: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3]李厚基,韩海明.人鬼狐妖的艺术世界[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4]余习惠. “痴”――《聊斋志异》形象塑造的美学追求[J].株洲工学院学,2006,第20卷第1期:7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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