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遇 第4期

时间:2022-09-30 11:09:53

天气进入十月,高庄开始慢慢地萎缩下来,像一个垂危的老人,挣扎着回瞥这个世界最后一眼。村头的小溪不再欢唱,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就跑不动了,把一个难堪的河床推在了高庄人的面前。野地里,最后一丝绿意也畏怯地慢慢躲起来,两条大灰狗肆无忌惮地从一块麦地跑到另一块麦地,它们也许以为这地方除了它们两个畜生以外,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村子上空几只乌鸦嚎叫,二嫂的灵魂紧跟着乌鸦,发丧一样凄厉。二嫂是一个月前的夜里用杀猪刀子捅进了自己的心窝的,把和她睡在一起的刚哥淹没在鲜血之中。刚哥很悲伤,紧握着她的手哭得死去活来,但他不知道她之所以自杀的原因。二嫂和刚哥都很年轻,像两个孩子,可命运就这样捉弄了他们。

在孙朴看来,二嫂的死与他有关。孙朴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刚哥含恨离开高庄,三叔报案之后还是没人知道原因。

那天中午,孙朴去寻找刚哥下棋,太阳晒得正热,没有一丝寒意。孙朴径直推门进去,也没有打招呼敲门,孙朴想刚哥这时候肯定还在睡觉,要不然怎么门窗紧闭,包得严严实实的。可门里面的现状却让孙朴大吃一惊,二嫂正和一个矮小肥胖的男人着纠缠在一起,男人的屁股高高翘起,看样子马上就要落下,却被孙朴的不期而来制住了,他们惊愕地看着孙朴,孙朴也是同样惊愕地看着他们,孙朴认出了那男人是村长杨春。

孙朴只好在他们的继续惊愕中全身而退,退得远远的。其实孙朴并没有把这样的小事大惊小怪,因为对孙朴来说,这些与孙朴的生活无关,孙朴不会把时间和思考放在这些无聊的事情之上,只是为刚哥感到惋惜。但孙朴的漠然却让杨春和二嫂惊慌起来,杨春开始散布谣言说要对付孙朴,二嫂却选择了自己的方式了结了自己。

面对二嫂的突然死去,孙朴欲哭无泪。他一面为二嫂为他设置的陷阱苦恼不已,一面为她消逝的生命感慨万分。他压根就没有想到,仅仅是自己的误打正撞,就让一个年轻的生命香消玉殒了。

孙朴后来每每坐在云台山的最高处,将死寂的高庄收于眼底,一坐就是一整天。他十分清楚自己并不能从一个困窘的局面中摆脱出来,任由悔恨和内疚裹挟着他。面对着山上二嫂刚刚突起的坟墓,孙朴找不到一个借口用以依托自己,二嫂的冤屈和刚哥的萎靡不振不断地折磨着孙朴。

孙朴不只一次地问村里的爷爷叔叔们,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他们便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孙朴,十分惊讶的样子,搞得孙朴也十分惊讶,于是孙朴也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他们往往像是被孙朴的样子吓坏了,扛上锄头从鼻孔里发出几声怪怪的笑,然后慢慢离开,而脑袋却转过来,目光钉在孙朴身上,好半天才拔开去。

茶足饭饱之后,人们都聚在山神庙前的戏场里谈论孙朴。有人说孙朴学识好,思考问题深刻。也有人说孙朴是脑子不好使,变成书呆子了,要不为什么成天地问这些不是人说的话。人为什么活着,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么,还能怎么活!后来就众口一词,大家一致承认了孙朴的不正常,有好几个人与孙朴见了面,总是故意问孙朴人为什么活着,然后在孙朴的惊讶中哈哈大笑而去。有一次,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跑来问孙朴,大哥哥,你知道一加一等于几吗?孙朴看着可爱,就问她,那你说等于几啊?她装作大人的样子伸出小手,用右手压着左手手指,说你看啊,这一个,还有这一个,一共是几个?孙朴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又问她,你能说出等于几吗?她看着孙朴,用胖胖的小手摸着孙朴蓬乱的头发说,爸爸说你脑子有毛病,看来是真的,笨蛋,一加一等于二都不知道!她用巴掌在孙朴的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跑开了。孙朴并没有为别人的嘲讽和小孩的戏耍而生气,反倒真希望有人能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

事实上,孙朴的自我沉沦与杨春的强势威胁有关。

杨春是个霸道的人,他把自己看成王,不容任何人侵犯和贬责。他绝对不能忽略孙朴的发现,他明白孙朴对他造成的威胁,尽管事件发生后孙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还是在和别人喝酒时不止一次地提起孙朴坏了他的好事,能够想象得到杨春在向别人叙述中的避重就轻,按照孙朴的理论,他认为杨春是做贼心虚,恶人先告状。杨春扬言要打断孙朴的狗腿。孙朴起先并不以为然,但在一次和杨春的相遇中,他遭到了杨春恶狠狠的盯视,他才感到了丝丝寒意。

孙朴的父亲在半路上遭到杨春的警告之后,再一次显出他的懦弱。他一面求菩萨保佑,一面四处求算命先生寻找解决的办法。很多人都劝他去向杨春求情,父亲就备置了一些上好的烟酒,他希望孙朴能和他一起去。孙朴坚决反对父亲的行为,孙朴认为他只是把一件芝麻大的小事看得严重了而已,更何况应该求情道歉的是他杨春,他凭什么低头!

孙朴依然没有把他和杨春之间的过节具体地讲给父亲听,孙朴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但能够肯定的是,父亲在孙朴的坚持下没有把烟酒送出去,他找人画了一个护身符叫孙朴一直戴在身上,并叮嘱他没事早点回家。有些人开始在私底下谈论杨春威胁孙朴的事,他们都神秘兮兮地期待着这一场足以让他们兴奋不已的争斗,很多人都已经在思想上做了杨春的帮凶。

云台山寺庙的钟声一天三遍毫不间断或迟延。孙朴就坐在它的近旁,体会着它的肃穆和淡定。寺庙周围彩旗飘扬,在荒凉的旷野中十分显眼。今天的天气灰白,像一个生命行将消失的病人,孙朴在这灰白的颜色里心情阴郁,他为不能摆脱困窘而懊丧,他的人生路标在一夜之间丢失了,他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黑暗中跋涉碰壁。孙朴甚至不想辨别东南西北和风的方向,不想辨别远处行路的人是男还是女,是老是幼,是英俊还是邋遢,这些与他的生活和心情毫无关联。孙朴发觉自己堕落了,只知道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碗接一碗地吃饭,不梳理头发,不换洗衣服,也不看书学习,甚至也会在朦胧中以为自己不正常,有些傻,像个。孙朴不想和人正常交流或者说孙朴不想和正常人交流。

孙朴站起身来,高庄的炊烟四处飘散。高寒家里热闹非凡,与村庄的色调格格不入。高寒的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撕心裂肺的划拳声和鞭炮声在树枝间激荡。高寒是孙朴儿时的伙伴,他们俩好得无法言说,他刚上初中就说不读书了,要去挣钱。是的,最近几年他的确有了很多钱,还有了自己的小规模的装潢公司。可孙朴已经几乎和他不联系了,孙朴觉得他们已经无法在同}个层面上谈论问题,但在彼此的心里,都认定了对方是最好的朋友。而孙朴暂时地忘记了他的婚礼,或者忽略了他的婚礼,这是不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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