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兰克福大学的演讲

时间:2022-09-30 04:28:40

在法兰克福大学的演讲

我出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山村,村庄里发生的事就像一部部小说,甚至像今天报屁股上的“连载”,张家、李家的事,包括,一天一变,大都公开透明,连黄毛小儿都拥有知情权。而村民的吵架,仿佛电视剧的台词,只要你稍微竖起耳朵,不用天线就能收听或者观赏。这种高度透明,让我过早地知道为人的艰难,人情的险恶……星期天,我常扯着母亲的裤脚赶集。她一边走一边倾诉,把不敢示人的委屈和怨言一并倒出来。长长的山路上只有我一个听众,有时听着走着我竟然睡着了,稀里糊涂地走了十几步,在即将跌倒时一激灵醒来,发现母亲还在滔滔不绝,顿时觉得对不起她,于是,又张起耳朵听,争取不漏掉一个字。

这种倾诉与聆听的关系,深刻影响着我对小说的理解。我以为小说就是释放自己的懊悔和积怨,倾吐自己的秘密,以博取别人的同情。我的长篇小说《后悔录》,就写了一个倾诉者曾广贤,他在没有听众的情况下,花钱请按摩女听他讲自己的“后悔”。他讲得投入动情,而按摩女的心思却在“计时收费”,好像曾广贤只是为了倾诉而倾诉,并不在乎听者的态度。后来,他又把自己的讲述转移到父亲床前,没想到他的“后悔”竟然让13年来没有知觉的父亲流出了眼泪。潜意识里,我把读者当成了按摩女和植物人,自信我的小说就是木头看了也会感动。早在写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时,我就开始处理倾诉与聆听的关系,瞎子父亲王老炳叫聋儿王家宽买长方形的、能在身上摩擦的毛巾,结果王家宽买回了一块肥皂。看上去,这像是读者对小说的误读,也像是儿子挑战父亲,再追问下去,恐怕就是我在调侃母亲了,因为她当年的讲述也曾被我误解和歪曲。然而,再仔细一想,我又何止是在调侃母亲?今天有太多的讲述被误读和被忽略,比如成堆的小说有多少读者?会场里又有多少人在认真聆听领导的发言?有人说MP3的热卖和短信的狂增,原因就是我们说空话的会议太多,听者不得不用听音乐和发短信打发时间。尽管倾诉与聆听的关系如此紧张,但我还是怀抱幻想,就像哑巴蔡玉珍被人欺负之后用动作告诉聋子王家宽,王家宽再转告瞎子父亲那样,他们毕竟沟通了,尽管艰难。如果说聋、哑、瞎三人的沟通是对现实的隐喻,那我还不如说是隐喻写作与阅读。即使读者闭上了眼睛、关闭了耳朵,但作家却不能把自己变成哑巴,他要滔滔不绝地写,让读者的眼睛和耳朵重新打开。

现实比小说荒谬

中国作家钱锺书在一篇文章里说,最好不要让孩子看太多的童话,因为童话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正义一定战胜邪恶,但是,等孩子长大了,他们就会发现社会根本不是童话,恶意有时候会收获善良,而善心却难免会遭遇恶报。这种错位,仿佛电脑搭错了线,鸡蛋里长出了骨头,美女偏偏嫁了个丑男。现实是没有逻辑的。当童话的逻辑碰上了现实的没有逻辑,那我就会感到措手不及。

美国商家在“911”事件之后推出“钢板地下室”,只要装上这种钢制的地下室,如果再遇到恐怖袭击,购买者就可以躲在里面生活两到三天,等待救援。这则新闻让我想起卡夫卡的小说《地洞》。八十多年前,卡夫卡写了一只小动物,因为害怕更大动物的袭击挖了一个地洞,用尽心机在里面设置岔道和逃生之路,以为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挖好之后,这只小动物还是不敢住在里面,而是躲到洞口对面的草丛,偷偷观察什么动物会来袭击自己?那只小动物的恐惧,与今天遭遇了恐怖袭击之后人们的恐惧是何其相似!现实证明了作家的预言,也不断地超越作家的想象。与其说作家在现实中发现了荒谬,还不如说是越来越荒谬的现实让小说不得不荒谬起来。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早就发现了生活的荒谬性,他说:“人人都生活在可笑的状态中,可是人人都不知道这一事实。”

当报纸和电视大规模地展示全世界穷人们的痛苦时,我写了中篇小说《痛苦比赛》,说一美女征婚,希望嫁给有痛苦的人,于是几个小伙开始编造、合并痛苦,让其中一人去应征,仿佛谁拥有痛苦谁就拥有资本。在应征过程中,他们所编造的痛苦被生活一一验证,最终尝到了痛苦的滋味。古希腊的悲剧中,俄狄浦斯的女儿说:“我不愿忍受两次苦:经历了艰苦,又来叙述一次。”而传媒为了自己的收视率和销售量,每天都在上演假惺惺的同情,丝毫不考虑痛者的感受。1999年,我发现了身份跟身体分离的荒谬,写了中篇小说《不要问我》。大学副教授卫国因酒后失态,被学校处分,提着皮箱南下。火车上,他的皮箱被盗,证件、金钱和物品全部丢失,于是他要在另一个城市不停地证明自己是谁,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他都说连同皮箱一起丢了,以至于他的皮箱根本装不下那么多东西。没有人相信他,他不得不背诵自己的简历,生怕自己把自己忘记。我以为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思考,它至少描述了人类的“自我丢失”。但是小说发表不久,有位读者给我寄来了一则新闻,我才惊讶地发现类似的事情早已在生活中发生。

这则新闻说1988年,一位流亡国外的伊朗人纳塞里打算途经法国到英国,再从英国去比利时。当他抵达巴黎戴高乐机场时,发现能证明自己难民身份的文件和护照丢失了。他不得不滞留在侯机厅,等待自己的身份被确认。比利时有关部门表示他们的文件足以证明纳塞里的难民身份,但必须要纳塞里亲自到比利时领取文件。而法国边检却因为纳塞里没有护照和身份证明无法让他入境。纳塞里出不来、回不去!不得不呆在戴高乐机场,一呆就是七年。想象的荒谬竟然被生活证实,可惜小说无力,没能制止生活的发生。难怪纳博科夫要说:“文学创作的目的只是自娱和娱人,是为了展示人类想象和创作的魔力,而并非是为了自以为是地改造社会。”

想象比道路还长

13年前,我在一家报社上班,只有主任的电话机可以打长途。编辑们都想沾小便宜,可是主任的电话机锁着的,尽管我们用两个手指同时按免提键和“米”字健,能打长途的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零点几。一天,有位编辑把她桌上的电话机拿过来,拔掉主任电话机的入线,直接插到她的电话机上打了起来。我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只会在电话机的键盘上打主意,而一个有想象力的人竟然把锁住的电话整个换掉。这正如中国古代思想家庄子所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意思是偷钩子的人被杀了,而偷窃一个国家的人却得以封侯。好的作家必须有把整个电话换掉的想象力,而不仅仅是偷窃一个钩子。

美国“911”事件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让我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看到了的想象力,因为他们在没有炮弹的时候,竟然把飞机当成了炮弹。而在第二次伊拉克战争中,我们又看到了美军的想象力,他们把通缉犯印到扑克上,让士兵们的休闲娱乐也变成了工作。小说家们经常抱怨读者越来越少,但是不是也应该反省一下我们的想象力?当生活不断地超出想象,而小说却总是没有惊奇的时候,谁还愿意浪费时间阅读小说?作家卡夫卡在小说《变形记》里有想象力把人变成甲虫;中国16世纪的小说家吴承恩在长篇小说《西游记》里,有想象力让孙悟空一筋斗飞越十万八千里,他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还可以钻入妖魔的肠胃。我必须真实地承认,想象力曾经是小说吸引我的原因之一。

1951年法国作家让・萨特写出了戏剧《魔鬼与上帝》,主人公格茨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先做恶人,再做善人,最后发现“不再有天国,不再有地狱,只有人间”。格茨摒弃了世俗的善恶观念,转而加入到人的行列中来。这个戏剧公演之后的第二年,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发表了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小说写了一个叫梅达尔多的中尉在战场上被炮弹击中,分成了两半,先是恶的那半回到家乡,尽作恶事,乡亲们怨声载道。后来,善的那一半也回来了,尽做善事,却同样遭到了乡亲们的诅咒。一天,善与恶两半持剑决斗,鲜血把分开的两半重新粘合成一个完整的梅达尔多。这个在恶与善之间徘徊的主题,被两个作家在相差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描写,却丝毫没给我雷同、抄袭的感觉。原因就是后来者卡尔维诺有巨大的想象才能,他用变异、夸张的手法完成了萨特完成的主题。

我的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写了聋、哑、瞎三人,组成一个“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的家庭故事,能把这三个人放到一个家庭里,是需要想象力的。因此,这个小说在中国获得了好评。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传记,说他小时候为了跟瞎了的祖父共同读完一封信,要不停地在祖父手心写下认不得的字。我为这样的细节没出现在小说里而自责,终于明白想象比任何道路都长。乡村成长的背景,年少时对远方的强烈渴望,使我的想象力变得贪婪。我的中篇小说《目光愈拉愈长》写儿子失踪之后,母亲刘井的目光竟然可以穿越山梁、天空,到达城市,看见儿子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坐在一张餐桌前吃着雪白的米饭。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在《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写道,当雅克和主人不知走向何方时,雅克说朝前走。主人说朝前走是往何处走?雅克说前面就是任何地方!我以为,这就是小说的想象力。

相信身体的写作

今天,凡是和文学沾边的人都感觉到了读者的严重流失,曾经亢奋的文学不得不接受疲软的现状。有人说这是文学回到正常,有人说这是读者不思进取,也有人说不读《红楼梦》难道会影响生活质量吗?文学留给文学工作者一片哀叹和反思。但是,我分明又看见广告在寻找诗意,新闻在讲故事,短信在优化语言,网络在展开想象,影视在吸收思想。文学似乎又无处不在,它的寄生能力好像从来没这么强大过,人们对它的需求也从来不曾熄灭,只不过是把整车皮、集装箱似的进货变成了各取所需的零星采购,在过去“来单照收”的流程上增设了验货关卡,读者对文学的衡量不再是一把尺子,写作的标准因此越来越多。

过去作者们只为文学杂志写作,以能登上名刊为荣,也只有发行量大、影响广泛的刊物才有能力把陌生者变成名作家。文学杂志几乎是作者们成功的必经之地,想要出名就得先在这里接受考验,所以,大部分作者都在文学杂志的标准下构思。但是现在,写作的道路纵横交错,作者们完全可以绕道而行,不想上杂志的直接在出版社出书,不想出书的直接把作品挂到网上,也可以先写影视剧本再改成小说,或者让作品参加各种大大小小的文学评奖……每一种模式都有其标准:杂志有文学的基本标杆,出版社有市场判断,网络有点击率,影视看票房和收视,评奖看主题。写作有了更多的去处,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再也不用担心吊死在一棵树上。

虽然多种标准让写作有了繁荣的可能,作者们曾经千呼万唤的创作环境也终于出现,问题是宽松的环境常常伴随降低标杆的危险,作者们完全有理由在各个标准之间游弋。获不了奖可以用发行量来安慰,上不了杂志能在网上赢得点击率,出版不了的小说有影视公司改编,卖不动的书或许能被评论家叫好。写作者们照搬阿Q的“精神胜利法”,在这里受伤到那里抓药,很少有失败感。写作变成了一件最容易的事,它受宠于过度的自由,最终把多种标准变成了没有标准。只有对此有足够警惕的作者,才有可能维护文学的尊严。“因为对于我来说,每一本书都比前一本书难写;文学的进程越来越复杂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曾经有感而发。

但是,对于我来说,写作绝对有一种不变的标准,那就是“身上响了一下”。这是爱因斯坦的理论,当他看到他的计算和未经解释的天文观测一致时,他就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借用到写作上,“响了一下”可能是发现,也可能是感动,甚至是愤怒。没有人敢怀疑写作是脑力劳动,“思考”曾经是写作的最高追求,不少作家都有以小说达到哲学高度的企图。但是,格言不利于情感表达,说理不等于小说。有觉悟的写作者于是呼唤心灵,主张用心灵写作,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批评过分的智力游戏,抛弃对脑子的过分依赖。这样的写作要求似乎已无可挑剔,然而纳博科夫却不满足,他说他的作品主要是为那些具有创造性的读者――那些不是靠心也不是靠脑,而是靠心灵、大脑和敏感的脊背一同阅读的艺术家而准备的,这样的读者能从脊背的震颤中感受到作者想传达给他的微妙的情思。纳博科夫“脊背的震颤”就是爱因斯坦的“响了一下”,他们都强调身体的反应。由此可见,写作不仅是脑力劳动,还是心的事业,更是身的体验。所以,米沃什说:“诗人面对天天都显崭新、神奇、错综复杂、难以穷尽的世界,并力图用词语尽可能地将它圈住。这一经由五官核实的基本接触,比任何精神建构都更为重要。”

这才是真正的“身体写作”,它不是“脱”也不是“下半身”,而是强调身体的体验和反应,每一个词语都经由五官核实,每一个细节都有切肤之感,所谓“热泪盈眶、心头一暖”都在这个范围。如果写作者的身体不先响了一下,那读者的脊背就绝对不会震颤。所以,每一次写作之前,我都得找到让自己身体响起来的人物或者故事,我愿意花更多的时间来寻找和发现。不管写作的标准有千条万条,我相信只有发现秘密、温暖人心、触动神经的文学,才会在低门槛前高高地跃起,才有可能拉住转身而去的读者。

我曾经设想,假如同时给中国和印度的作家出一道小说题目“通电”,那大部分的中国作家准会写通电之后农民如何致富,可是印度作家却写了一篇《死亡宝座》:村里通电了,政府同时送来了一张电椅,被判死刑的人今后都得用电椅处死。一村民偷了邻居的香蕉,被处以死刑,所有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因为他是第一个坐上电椅的人……这样的想象力才是小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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