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离散”

时间:2022-09-29 07:55:32

陈东东:“离散”

一个在自家书房的熟悉环境里才能够正常写作的撰稿人,却苦于每周有三四天时间要去另一座城市讲课。在另一座城市里他也曾试着写作,但却什么也写不了。后来,想到的解决办法是:他把那个常常在另一座城市下榻的客栈房间,布置得跟自家书房一模一样。

康德被树为固守着不愿挪窝的写作者典型;继承了领地,躲进圆塔三楼藏书室的蒙田其实也很典型;要是再举一个典型,我会想到弃官归隐的陶渊明。那位撰稿人大概也想过这样的典型人生,也许,他并不想这么过,可是顽固的写作习惯告诉他最好这么过—在相对于自家的别处布置一个让写作中的自己感觉并未出门的环境,像是对抗,其实是将就。

也还算将就地,这位撰稿人,把两种写作者的形态给集于一身了。

一辈子囿于或被囿于一片小天地里写作的那种形态,还可以在福楼拜、普鲁斯特、佩索阿、卡夫卡、狄金森、塞林格那儿看到;而与之相反的形态,自找的或不得不背井离家、浪迹天涯、漂泊无定、被迫或自我放逐、以至客死他乡的写作者,要举出些他们的例子来,也可以很容易地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再到康拉德、乔伊斯、海明威、纳博科夫、萧红、张爱玲、里尔克、曼杰斯塔姆、庞德直到顾城、布罗茨基、无名氏和张枣……

这后一种形态的写作者,在近现代,尤其在当代,望过去简直满眼皆是,以后还会越来越多。长于分析研究者一定能一条条说明白何以会如此,然而真能够说清楚吗?这后一种形态的写作者,要么漫游,要么移居,要么流亡,其境况,正可以“离散”名之。至于其“离散”相关何者,最显然,可以一下子确认的,则一定是家园、家乡和家国。阅读时最容易见到的,也是处于“离散”之中的写作者,总会将笔触伸进记忆深处的故园、故乡和故国去想象。

再去读,就会发现,他们“离散”的情状还有更为深切的原因,很可能,那是他们自己也不能尽言或无法说出、有时候似乎说出了却并没有说对的东西。现当代许多写作者为自己设定的任务,正是努力去说出和(接近)说对、去无尽地言论那“离散”的真源和真味。实际上,“离散”已不仅是现当作者的一个母题,“离散”几乎成了一种写作气质和语言特征。不妨说,“离散”是这个时代的写作风格,即使那些一辈子并未走出家门的写作者,在现当代,也一样进入了“离散”的写作。将自家之外的别处布置成一个让写作中的自己感觉并未出门的环境的那件撰稿人逸事,曲折地展现着这样的现当作。

有意思的是,“离散”还是个科技名词(我觉得它因而更属于现当代的写作名词)。它是“连续”的反义—“离散”就是不连续。有人举例说:“我们听到的声音是连续的,如人的说话声,鸟叫声等;而电脑里储存声音的是离散的二进制比特流,是经过抽样,然后量化得到的离散数据。”又举例说:“人眼见到的图像是连续的,经过数码相机的拍照(抽样和量化的过程)变成电脑里的照片,即成为数字照片。电脑里的照片就是离散的二进制比特流,图像(灰度图像)像素的灰度值在电脑里是从0到255(实际上是用二进制表示的),即0,1,2,3,……255,0代表黑色,255代表白色,只有0到255的整数,没有其他整数,而且没有两个整数之间的小数,即不连续的,这就叫离散。”电脑带来了“离散”结构。早已用上了电脑的写作,是不是也只能“离散”着呢?更别说大家都用上了手机。

作者系知名诗人

上一篇:上海通用打响“保冠反击战” 下一篇:“万恶之源”收视率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