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幼童之殇

EV71死亡的阴影来临时，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做好准备

占飘翔之死

对于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的洪美华而言，这一切的确来得太快、太残酷了。

4月25日下午3点多，她还在广东省佛山市高明区人民医院，笑着安慰同病房的另一位哭泣的母亲，因为那位母亲正为两个月大的婴儿不能睁开眼而忧心忡忡。但仅仅20分钟后，她年仅一岁零八个月的小儿子占飘翔却病情突然恶化，开始抢救。

5点50分，这个幼小的生命永远停止了呼吸。

从江西拖家带口来到这里，满怀着改变生活的希望，但她也许永远没有想到，生活就这么被改变了。

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幕，4月23日上午9点，发音还不太清晰的占飘翔站在母亲经营的五金用品店门口，一边哭一边向她伸出右手。这里位于佛山高明区城郊的富湾镇新建的“富田商业广场”，而街对面就是丈夫占北良担任主管的一家机械制造厂。

洪美华看见儿子手上有几个红点，像是蚊子咬的小包。见儿子哭得难受，她决定带他到镇上的卫生院看看。卫生院医生说是炎症，并打了消炎针。但下午，飘翔又开始发烧，洪美华只得又带他去打退烧针。

回到家后的飘翔，显得活泼依旧，并无多少异样。但到了4月24日凌晨4点，飘翔又发起烧，这次在卫生院打了点滴后，仍没能退烧。洪美华就骑上摩托车，直接带孩子到了高明区人民医院。

医生诊断孩子发低烧，体温37.3度，无住院必要；打了退烧针之后，就让她把孩子带回家了。当晚8点，飘翔体温再度上升，洪美华只得又带孩子到卫生院，打了两瓶点滴。至此，几进几出医院的占飘翔除了发烧和手上的几个红点，并未出现其他病症。

4月25日早晨8点，洪美华夫妇带着飘翔到卫生院复诊时，验血发现11项指标中八项超标，医生说这是病毒感染。洪美华觉得有些害怕，当即决定送孩子到区人民医院。她还记得卫生院的医生笑着说：“不用管，上下午各打一次吊瓶就会好的。”她没有理会。

这一天，占北良的公司本计划组织员工到广西桂林旅游。他临时取消了行程，和妻子一起再次把占飘翔送进了高明区人民医院。9点50分，占飘翔被顺利收治，安排在住院部502房的4号床位。

主治医生陈振华来检查时，发现孩子脚底板上也出现了和手掌同样的红点，于是诊断为手足口病。这是洪美华第一次听说手足口病。她并不知道，此时在安徽阜阳，已有十几个和飘翔年龄相似的孩子死于这种疾病，这一疫情也已经在4月23日获得确诊。

即使自己的儿子曾经得过手足口病的人民医院副院长崔勇，似乎对于这种疫情可能的严重性也一无所知。在他看来，手足口病本是常见的肠道感染病，每年春夏之交就会出现，这种病多发于5岁以下婴幼儿，通常症状表现为发烧和手足口皮疹，大多数患儿病情较轻，对症治疗，一周内即可康复痊愈。

“以前从没听说过手足口病会死人。”崔勇对《财经》记者说。

住进了医院的占飘翔，胃口仍然很好，中午吃了大半碟肠粉。洪美华渐渐放下心来，下午，她给孩子买了香蕉和梨，飘翔还懂事地剥了一根香蕉给奶奶吃。但是快到下午4点的时候，洪美华却发现飘翔的皮肤发黄，于是便抱着他请医生看。

找了两位医生，都说是孩子即将发烧的症状。她还是不放心，又找到了儿科肖厚兰主任。肖主任用听诊器听了孩子胸腔后，立即把孩子抱回病房，并呼唤医护人员来抢救。洪美华听到一句让她至今仍战栗的话：“心跳每分钟240！”而在他这个年龄段，正常心跳不应该超过每分钟120次。

在病房抢救近一个小时后，飘翔就又被送到了重症监护病房。洪美华在电梯里，清晰地听到孩子发出了几声叹气般的微弱呼叫；此后，就再无声息。

洪美华实在难以承受这样的结局。她对《财经》记者抱怨说，飘翔上午入院打完点滴后，再没接受过其他检查和治疗；后来却突然抢救，医院难逃忽略之责。

于是，她们组织亲友到区人民医院门口进行了一场抗议，要求院方赔偿；这次抗议活动引发大量路人围观，并致使其中一人被警方拘留。

第二名死者

被占飘翔之死困扰着的崔勇，开始在网上查找相关信息。

4月27日，他发现关于安徽阜阳婴幼儿死亡的报道，与占飘翔有相似之处。出于对相同疫情出现的担忧，高明区人民医院马上在住院部四楼，安排了三间诊室作为隔离病房以为备用。

也是在这一天，同样暂住在高明区的黎杰娴，发现自己一岁五个月的儿子覃达熙身上起了红疹，于是带孩子去了高明区妇幼保健院。

从妇幼保健院副院长邓文均提供的材料上看，医院按“急性上呼吸道感染”给予抗病毒、抗感染、中药、对症等治疗。次日，覃达熙出现手足口皮疹和发热症状之后，高明妇幼保健院诊断为手足口病。4月29日，黎杰娴再次带覃达熙到佛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就诊，依旧诊断为手足口病。

此时，四天前占飘翔因患手足口病死亡的消息，已经在当地悄然传开，但具体死因实际上仍未查明。

因为就在前一天（4月28日），广东省卫生厅还通告称，全省共报告散发的手足口病273例，无危重及死亡病例，未收到由EV71引起的手足口病暴发疫情的报告；广东省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也未接到手足口病相关标本，以及从标本中检出EV71的报告。

邓文均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回忆说，医院曾建议其住院；但黎杰娴考虑家离医院较近，可以随时入院治疗，就没有接受。虽然此后几天每天都到医院看病，但覃达熙始终没有住进医院。

根据医院记载，5月2日上午7点20分，覃达熙因呕吐咖啡样胃内物而三次急诊入院，呈急性危重病容，神志不清。医院立即组织抢救，诊断为“手足口病急性脑炎、急性心肌炎，消化道出血、呼吸循环衰竭”。10点15分，短短三个小时后，覃达熙就离开了人世。

随后，每日和覃达熙一起玩耍的两岁半的表姐，也因同样病症送院治疗。幸运的她最终逃过了一劫。

几天过去了，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的黎杰娴夫妇，仍然显得情绪十分激动。

“如果手足口病这么严重，医生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不坚持让我们住院？”她反复质问。

对于媒体上引用的妇幼保健院的说法，“4月30日，接诊医生再次建议其住院，并在门诊病历上记载，但患者家属再次拒绝住院也拒绝在病历上签字。”她感到深受伤害，一度昏厥而无法接受采访。

“战时状态”

覃达熙的死，在当地引起的震动比占飘翔之死更甚。往日不为人关注的手足口病，一时在高明区成为让婴幼儿父母们集体诚惶诚恐的“恶魔”。

就在覃达熙死的当天，国家卫生部正式决定，将手足口病列入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的丙类传染病进行管理，要求各地加强对手足口病的监测和报告。

次日，5月3日，占飘翔终于被确诊死于肠道病毒EV71感染。同日上午，被诊断为手足口病的两岁茂名男童死亡；5月6日，广州番禺又有一名一岁七个月大的男孩死于EV71。这使得广东省因手足口病死亡的病例增加到四例，仅次于安徽。

此时，高明区人民医院已经开始接诊大批手足口病患儿。原先预备的三间诊室不够用，干脆把四楼整层其他科室撤离，并设立了完全独立的隔离病房。

广东省卫生厅也成立了手足口病防控工作领导小组，由卫生厅厅长姚志彬任组长。领导小组下设疾病预防控制组和医疗救治专家组。专家组首先就是赶赴佛山高明，以加强对患病儿童特别是重症患儿的救治指导。

崔勇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一个日渐增加大批病患的区级医院，正承受着来自全国的关注。高明人民医院实际上已经宣布进入了“战时状态”，各科室都被抽调医生护士到儿科支援，甚至正在进修的人员也被紧急召回。佛山市和高明区也分别从其他医院，抽调医护人员进驻高明人民医院。

截至2008年5月8日，广东全省共报告手足口病病例7103例，总人数仅次于安徽。幸运的是，在这些患者中，感染EV71病毒的只有34例，大多病情稳定。

5月7日，《财经》记者注意到，洪美华谋生的“富田商业广场”，目前尚未具规模。里面除了临街一排商铺，就只有一些简陋的饭馆。除了丈夫、小儿子，洪美华家里还有婆婆以及两个在上学的孩子。

在自己经营的五金店铺门口，洪美华还在不停地念叨：如果当初把孩子和奶奶一起留在江西老家，也许孩子就不会死；因为江西截至5月7日，才仅仅确诊了24例手足口病患者，而且未出现危重以及死亡病例。可奶奶一方面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又因生平没坐过火车，才想坐火车到广东看看。

“我们一辈子都会为这个决定后悔！”洪美华说这话时，占飘翔76岁的奶奶就坐在洪美华旁边，满头白发显得格外苍老，目光呆滞地盯着门前尘土飞扬的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