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等待着的“终局”

时间:2022-09-28 07:18:55

感谢沃尔特・阿斯姆斯让我们有机会欣赏了这一部昏暗的、黑色的而又不失幽默的戏剧,让贝克特的思想如幽灵般再度游浮于剧场中间。

棋盘上最后的四个棋子。

《终局》中的人都是不完整不健全的人。Hamm,是终日无法离开轮椅站不起来的盲人,他在棋局中扮演着“王”的角色。王的下面一定会有卖命的随从或奴仆,这个人便是坐不下来、还瘸了一条腿的Clov。生活在垃圾筒里面的Nagg和Nell是王的父母亲,他们各有各的毛病,除了彼此无法看见以外甚至听力也有问题……

被已然毫无意义的外界包裹住的四个人都已经意识到死亡在步步逼近。Hamm一直在问Clov,那“两个老家伙”还是不是活着,他的话语中明显地带着厌恶和愤怒。Nell在道出她即将离开Nagg而去以后,便真的完成了终局的阶段步入了永恒的死亡。Nagg在Nell死了以后对H-amm说了这样一番话:“我多么希望我能活到那个时候,在黑暗里,你像一个受惊的小男孩那样大声地叫我,把我当作你唯一的希望!”这句话中流露出的是希望,可更多的是绝望。Hamm也时常向Clov暗示出自己对死亡临近的体察,他已经离最后的结果不远了。

下过棋的人都明白,在终局,很多时候出现的是磨棋的状态,仅仅几个棋子,在棋盘上走来走去,毫无胜机也无法结束。有西方学者评价说:什么是终局,那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国际象棋比赛,棋子在做着垂死挣扎,并不是想赢,它们也无法赢,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要将这样的局面维持下去,要维持得久一些、更久一些,甚至永远这样存在下去。这便是一个典型的终局,一个永不言败的已败事实。

从Hamm到Clov,从Nagg到Nell,他们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已不美妙,但依旧要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方法,表达着对彼此的需要,表达着对彼此的憎恨,维系着早该不存在的关系,洋溢着那永远无法真正沟通的情感。乃至在一个人终于出局的情况下,Hamm还要创造一个独我的终局,将棋继续走下去。

一个棋盘就是一个世界。

与《等待戈多》的不同之处在于,《终局》设定了一个极端恶劣的外部环境,将舞台笼罩上一层神秘和充满危机的黑纱,使我们越发觉得环境的真实和崩溃的迫在眉睫。而《等待戈多》则并未对环境给予更多描述,小山坡和树构成为一种柔和或充满诗意的境遇。可以肯定的是,贝克特至少设计了两个可见的终局,其中一个便隐隐地存在于角色的周围,这个地下建筑的外面。这是个既成事实,也是这些角色已经无法选择的事实,在外部环境的作用下,不管他们自己是否认识到人生的终局已然到来,他们也知道“上帝”在抛弃他们,命运在藐视他们,他们无法通过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扭转什么,一切条件都被毁灭,而等待他们的也将是毁灭。贝克特在舞台上营造的世界已经进入了终局,坐在剧场中的我们是否能够意识到些什么?外部的终局是否存在?很多人会说,这个状况不存在,我们没有遇到核武袭击,世界没有到达毁灭的边缘。

不过,看不见不等于没发生或不会发生。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与我们这些自认为是世界统治者的人之间,有着无法沟通和磨合的沟壑。这便是即将造成棋盘终局的原动力,或许这一切正在进展中。

设计了这样的世界终局之后,贝克特最希望我们看到在境遇中的人的种种挣扎行为,因为人的终局即使不依靠世界终局的逼迫也可体现出来,只是因为有了世界终局的参与,人的终局就更加具有明显的、突出的无意义特征了。对非理性主义的各种哲学思想流派来说,这意味着他们曾预言的人类终结日期被过早地提前了。用那时应景的话来说,便是人类两次大战后,世界将何去何从的抉择,作品对人类无法做出这个抉择而感到悲苦。但在今天,在似乎一直保持和平发展的世界棋盘上,我们要静心思考:“终局”是否依旧存在。

依旧等待着:一个没有尾声的终局。

这四个人形成的终局,即便在我们走出剧场时也未能终结。尽管这个“终局”在戏结束时发生了一些改变,四角关系被打破了,Clov终于忍受不了Hamm的折磨,他准备出走了!而且Nell也幸运地(在终局中,死亡显然是一大幸事)去世了,四个人少了两个,这个终局、这个游戏将无法再维持某种平衡,应该结束了。可Clov并没有走,他并没有离开舞台,他只是一直在说走。整个作品可分为三个阶段,我们从Clov的行头变换上可见端倪。第一个阶段,Clov一直趿着拖鞋走来走去;第二个阶段,他换上了一双靴子,脱掉了踩在地板上会吱吱做响的拖鞋;第三个阶段,Clov已经把出门的装束都换上了,还提着一只小旅行箱。在戏结束时,他却站在舞台上再无任何动作,这里面有一种什么样的意味呢?

Clov为什么说“走”却总“不走”呢。我认为这如同《等待戈多》当中的两个人一样,即便准备好了也没有行动。弗拉基米尔和爱丝特拉冈是因为没有等到戈多才不走,这个意象是“等来”,而Clov这个唯一能够行走的人,却因为复杂关系而无法离开,摆脱不了终局,这个意象是“等走”。前者因为戈多永远不会来而愿望落空,后者因为彼此无法真正切断的关系和外界的终局而同样愿望落空,最终都回归到贝克特所喜欢的终极母题:等待。

总说等待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从MichaelWorton所写的《和:作为文本的剧场》一文中理解:“……时间作为一种强制力是可以被人们所意识到的,因为它使人们逐渐衰老,但他们并不会感觉到这种力量的连续性。如果每天都和其它时候一样,那么我们如何能真正认识到时间在不断地流逝并将我们带向人生的终点……人们都在期待未来,但若没有‘过程’,那便既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因此不存在未来……”MichaelWorton所说的“过程”,我理解为“行动”,一个真正的“行动”,比如“来”或者“走”。他们在低级层次上指人的方向行动,摆脱目前境遇改变自身命运;但在高级层次上便均指示为趋向死亡(或许也是新生)。反复重复着的无意义的动作便是指弗拉基米尔、爱丝特拉冈、Hamm、Clov等人的“等”。这导致了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时间对他们来说是相对凝固的、静止的,只能在慢慢等待中体会衰老和肉体的被摧残,就像Hamm变盲、Clov变瘸、波卓变成瞎子、幸运儿变成了哑巴……没有未来的生活是有意义的吗?答案是否定的。

据说导演沃尔特・阿斯姆斯曾经要求演员在最后谢幕时依旧保持舞台上最初的姿势,并等到观众全部走掉后才能下台,但考虑演员会过于劳累才没有这样做。我揣测这种设计应该是与“等待”的主题相吻合的,戏结束了Clov也没有走掉嘛。有趣的是,如果这种设计实现了,反而体现了观众“离去”这样一个集体行动的人生积极性,这才是《终局》作为喜剧的最大要义。

舞台上的人依旧等待着,等待着终局的结束,可没有行动就永远不会结束。终局是否应该结束?贝克特没有给我们答案,有一些学者则肯定地认为终局应该结束,终局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过程,就像在棋盘上,几个互相无法战胜对方,无法致人于死地却又无法自行解决的棋子永远在那里磨棋一样。他们认为,终局从一开始便应该被意识到,并要用积极的行动来打破终局,体现人生的意义,这很可能意味着自杀。因为只有自杀才是最彻底的行动,彻底地打破终局。

自杀是需要很大勇气的,Hamm和Clov,包括Nell和Nagg,都是否有勇气这样做?应该没有,他们彼此在用各种各样没有意义却又絮絮叨叨的行动在代替打破终局的行动,Hamm隔三差五地问吃止疼药的时间是否到来,又要讲陈词滥调的故事,Nagg也差不多,要吃的东西,也要讲差不多无聊的故事。这些行动都带有一种抵抗性,都不想离开终局,因为终局之外是死亡。或许人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或许从人呱呱坠地的那刻起便在无可选择地直奔终局。

“endgame(终局)”这个词,在西方依旧被广泛地使用于生活的各个层面中,可见他们对荒诞的理解是多么的宽泛。中国人也很早便体会到荒诞的意味,不过我们可能不是第一个使用“荒诞”这个字眼的民族。深受儒释道影响的中国人将荒诞诗意化了,因而常常将荒诞的人生说成是一场游戏,用一种娱乐的眼光来看待,用“玩”这个字来高度概括所有的行为举动。这种“玩”的概念和Hamm在戏中提到的“玩”是不是有些相似之处呢?有像也有不像。中国人的玩,有一种豁达不屑却很严谨,不怨不艾,乐在其中,尽忠职守直到荒诞的结束,死的时候也依旧将角色扮演到底,一玩到底;而Hamm的“玩”有着西方人的特点,玩并痛苦着,即使在玩着也无法排解忧愁,玩得再开心也无时无刻不忘记自己的原罪。因此,西方世界对“终局”是抱着否定态度的,是希望能尽早打破它并实现人最后的意义的。中国人则是在荒诞中尽情游戏,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这似乎在不经意间符合了存在主义大师加缪所坚持的信念:不要自杀,我们用荒诞的行动来抵抗荒诞吧。

实际上,无论经我们殚精竭虑所思考出的各种奇妙答案是否正确或者精辟,都不大可能使早已身在天堂里的贝克特露出一丝笑意。他曾经说:“我的工作只是要尽可能充分地去研究基础文字或语言的声音所产生的印象或感觉,对其它的方面我并无意过问……如果人们想要被这些暗示弄得头疼不已的话,那就随他们去,不过他们要自备阿司匹林。”我以前总是觉得贝克特的中文剧本没有丝毫可读性,也弄不懂他以上那段话的深意,而当我2004年坐在剧场里欣赏了爱尔兰剧团演出的英文《等待戈多》以后,才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原来,用中文翻译或演出贝克特的剧本这一行为,本身就已经导致了大量的误读。而在参考中文剧本的基础上再进行各种各样的中国式“剖析”,则在根本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终局”。因此,我的头很疼,可没有阿司匹林。

编注:限于篇幅,本文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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