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风,上水,尚义

时间:2022-09-28 02:14:11

这个“北京上风上水之地”的经济该如何发展,还曾经引发不少争论。有人建议就把它建成一个绿色的屏障吧,这叫生态立县,种树种菜种草,多好。问题是,国家转移支付资金有限,谁来为这个地方的生存与发展买单呢?

后来,我们开玩笑地把从北京到河北省张家口尚义县的那三个多小时的路程,称为中国最适合自驾游的公路。

那是一个周末的中午,北京的天气很差,阴霾包裹着这个巨大的城市,能见度低得令人郁闷。八达岭高速出京方向,在收费站附近堵得一塌糊涂,短短一两公里的路程,花了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在经过居庸关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山间的气候便是如此,四周涌上浓雾,天空顿时下起雨来,前车被雨雾掩去了形状,只有两盏微弱的尾灯在不停地闪烁……

冲出居庸关之后,一路上逐渐晴朗起来,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也渐渐稀少。公路修得非常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汽车其实一直在爬坡。等进入张石高速(张家口至石家庄),路上常常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行驶,路面平滑如镜,标志线崭新雪白,能让人放纵眼神极目远眺的能见度让人怀疑这条路会将我们一直带到世界的尽头。

还好,路的尽头是一段省道二级公路,去尚义县的必经之路在一个三岔路口,没有明显的路牌标志,极容易走错。我们看到远处的蒙古包,下车问路。

一下车,扑面而来的已经久违了的清新空气一下子钻到肺里去。草原上刚刚下过一场雨,路面已经干了,两旁的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天上的云层还没有散去,阳光穿过云的缝隙,变成一道道的光束射下来。山顶上矗立着无数巨大的风车,连绵不绝。

我当时只想说,这儿太美了。

这里也是草原,名字也叫坝上。

可是坝上草原这个名字,对于北京人而言,似乎专指河北承德的那一个。那里旅游开发做得早,这个季节正是黄金旺季,周末去承德的高速公路上被京字头车牌的汽车塞得满满的,草原上已经建满了数不清的山庄农家乐和宾馆,当地人带个路都开价100块。

“我们这里是坝头,承德是坝尾。”当地人说,语气模糊让我摸不清楚他们对于承德的态度究竟有没有嫉妒的情绪,反正在后来无数次的交谈中,他们所有人都很注意地在语言中强调,那是承德坝上,这里是张家口坝上。

我忍不住问,你们为什么不搞旅游?承德坝上有的东西,你们都有,无非是清新的空气,碧绿的草原,当然,听说承德的草原更广为人知是因为气候原因,那里的降雨量比这边大,所以草长得更好一些。可是,你们还有这漫山遍野的风车―这东西我一直以为要到荷兰或者遥远的达坂城才能看到。

尚义县政府的办公室主任张守福反问我,“你希望我们这里搞成和承德一样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只能摇头。即便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我们也会希望自己看到的都是原生态的东西。如果那天我下了车,抬起头,需要将目光穿越过层层叠叠的山庄和宾馆,然后再看到远处从云层中透射过来的阳光打在山顶上的风车叶片上,我想我大概不会说,“这里太美了”。

“所以,我们要做高端的旅游,至少要吸引中产阶级以上的人群到这里来消费。”他总结说,“不能对旅游资源进行过度的开发。”

我必须承认,这位县委办公室主任保护资源的意识比我想象中更强。原以为,像这样的边际地区,不论是官员还是群众,对于脱贫致富都有着极度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可能会让他们把周围的一切视作资源去利用,而不是去保护。

当然,我有些怀疑张守福所说的这种高端旅游的开发,对于这个贫困县来说,会不会太过高瞻远瞩而变得不现实和没有操作性。

尚义县位于河北省西北部,西南与山西接壤,西北与内蒙古接壤,在历史上也曾经被划归内蒙古管辖。直到如今,这里依然蒙汉混居,当地人说话还带着难懂的内蒙口音,待客的时候也会端上一杯又香又咸的奶茶。这里平均海拔1600米,全县人口不到20万,官方资料上说这里矿产资源丰富、气候独特,可是,这个三省交界之处至今仍是国家级贫困县。

在现在的中国,最美的地方往往就是最穷的地方,而最穷的地方,只要我们不深入到当地人真实的居住环境里去,只在远处观望,也就往往只能看到美丽的一面。尚义县也是如此。

只要你不走进农民的家里去,你会觉得这里美得像一个童话。天高云淡,空气清新,青草的味道香甜得令人迷醉。地势起伏的草原上,零落地散布着一些小小的村庄,一排排赭红色的房子在草原上格外醒目,远处巨大的白色风车在缓缓地转动……

但是你不能走到近处。这些村庄很小,村里的道路泥泞不堪,每一栋房子都一模一样,外人根本无法分辨其中的区别。一到村口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据说是因为要执行退耕还林、退牧还林的政策,这个以传统畜牧业为主的地方,人们只能把牛羊圈养到村子的周围。公路两旁甚至连一家修车补胎的铺子也见不到,偶尔能看到房门口的树上拴着一头孤零零的奶牛,睁着两只湿漉漉的眼睛淡定地看着汽车飞驰而过。

那个小小的县城也平庸得乏善可陈。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的两旁都是小店铺,大多是服装店和小饭馆,街道被卖水果和卖蔬菜的小摊贩占了一半,汽车要从人群和电动车中间穿过去是一个很艰难的任务。县城最高档的宾馆,我不认为它能达到三星的标准。

这个地方,显然还不具备发展高端旅游的能力。

而且,尚义县的地理位置有天然的缺陷。“来尚义县的话,对旅游的客人来说,每年的五一有点早,天气还冷。十一又有些晚了,草原的冬天来得早,已经有些冷了。”韩继德说。

他是尚义县一个私人牧场的当家人。原籍此地的他,也是几年前才由北京搬来这边定居。这个牧场最适合在夏季的时候请熟悉的朋友过来聚聚。牧场养了几匹马、十几条狗和两百多只羊,也雇佣了十几个工人。

韩继德说这里的冬天很长,雪很大,几个月的时间什么都做不了,每天看着兔子在白茫茫的雪野上出没,还要支付高昂的取暖费用。不过,这个私人牧场还是启发了尚义县开发旅游的另一条思路―“让北京人拥有自己的私人牧场”。

尚义县的穷,是有历史原因的。

这里的平均降雨量一年大约在300―400毫米,承德坝上的年平均降雨量则超过500毫米。这一两百毫米降雨量的差别,产生了截然不同的结果。承德水草丰美,牛羊肥硕,在清代甚至成为了皇家狩猎场。而尚义则成了干旱地带,在漫长的岁月里,这里荒无人烟,一直到明末清初的时候,才终于有人在这里定居。

这个人还是一个从西班牙远道而来的传教士。他在这里建了一座教堂,把教堂附近的土地划为教产。那时从山西方向迁移过来的人们路过此地,传教士便以允许他们租种土地为条件,希望他们能够入教。就这样,终于有了尚义县。

然而这里的生存环境依然恶劣,民国时期,在尚义县境内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坝上咏春》:“一阵风来一阵沙,行走千里无人家。初冬未到冰先结,老死不见桃杏花。”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中苏关系紧张的时候,这一带成为了军事战略要地。内蒙的二连浩特被当做抵挡苏联入侵的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就是坝上的野狐岭。就因为这个原因,尚义一直没有对外开放,一直到1988年,才开始了有限度的开放,而全面的开放,还要一直等到21世纪。

除了曾经作为军事屏障的作用之外,这里在北京的西北方,也就是上风上水的位置。用专业一点的话说,尚义县处在新西伯利亚和蒙古国冷高压南下的必由风道。1979年3月6日,《人民日报》发表由新华社记者穆青策划,黄正根、李忠诚、傅上伦、李一功撰写的记者来信《风沙紧逼北京城》,文章这样描述当时北京春天的景象:“在北京,大风一起,大街小巷尘土飞扬,扑面而来的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白昼如同黄昏。”这篇文章第一次报道了侵袭首都的沙尘暴问题,引起国内外的广泛关注。当时的专家经过检测之后,发现天安门城楼上覆盖的厚厚一层黄土中,有大量来自河北尚义县的栗钙土。

从此,尚义县展开了大规模的植树造林防沙治沙工程。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改善这里的生态环境,为北京输送清风绿水。

经过二十年的努力,尚义的生态环境得到了明显的改善,草原沙化的现象得到了控制,除了源自内蒙古的沙尘暴还会借道这里袭向北京之外,此地每年的扬沙天气比以前有明显减少。

“我们为北京做出了牺牲。”当地人说。

尚义本来就是一个长期贫困的地方,这些年来为了治理生态,退牧还林,牛羊不能再放养在草原上,只能圈养在村子周围。甚至传统畜牧业所饲养的牛羊,因为是大型食草动物而逐渐被限制,开始提倡农民养鸡、养猪、养兔子。而县里曾经有过一些小型的工厂,如毛纺厂、皮革厂、地毯厂,也因为会产生污染而被关闭。

“我们县没有工业。”副县长邢登顺说。

我再三问,“一点都没有?”

“一点都没有。”回答无比肯定。

还有退耕还林,原本全县大约60万亩的耕地,现在已经退耕还林将近30万亩。庄稼和粮食变成了草地和树林。我很好奇,农民们怎么生活?没有工业,仅靠县城的一点服务业,根本提供不了多少就业机会。这个人口19万的小县,常住的人口大概只有14万,有5万青壮劳动力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在路边偶尔掠过的农田里,我看到包着头巾蹲在田里劳作的,大部分都是女人。

对了,还有漫长严酷的冬季。这里的冬天极其寒冷,雪季很长,农民们基本上只能关在家里,无所事事。

然而,在这个时代,无论如何都要讲发展。

这个“北京上风上水之地”的经济该如何发展,还曾经引发不少争论。有人建议就把它建成一个绿色的屏障吧,这叫生态立县,种树种菜种草,多好。问题是,国家转移支付资金有限,谁来为这个地方的生存与发展买单呢?

我在尚义见到的几个当地官员,包括副县长邢登顺、办公室主任张守福、宣传部长薛美华,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尚义人。邢登顺在2006年上任的时候,尚义县一年的财政收入,只有3700万。

他们每个人都记得小时候那极其艰苦的生活。最大的灾害是风。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夏季,是风最小的时候,所以感觉凉风习习,十分舒适。可是在其他季节,风就不再这么宜人了,“人被吹得倒着走,草地上的羊被风卷着就飞走了。”

后来有一位在国家电力机关工作的尚义籍官员,一直建议自己的家乡能够利用风力,建设风能企业。早在1995年,邻县张北已经在风力发电上做出尝试,建了一个小型风力发电站,但只有0.95万千瓦的发电能力,纯粹试验性质。风电企业真正进入这个地区,是在2002年。国华来得最早,在草原上树起了细高细高的测风杆。结果发现,尚义县2632平方公里的土地,在70米的高度,最小的风速是每秒6.1米,最大的风速能达到每秒8.7米,也就是说全县几乎每一块空间,都具备风力资源。

在这之后,电力企业蜂拥而来,到目前为止,共有11家公司签订了风电开发协议,包括9家大的国企和央企,2家民企。国电、华能等国内5大电力集团公司全部到齐。据介绍,尚义县的风电总开发规模预计为500万千瓦,总投资高达490亿。

“国电和国华做得比较早,已经并网60.8万千瓦,年底最少能并网85.8万千瓦。”邢登顺说。他是学马列主义哲学的本土干部,如今讲起风电来,各项数字流水样从嘴里报出来,如数家珍。当然,他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从2006年到现在,5年时间里,尚义县的财政收入终于突破了一个亿。

县里所有的人提起这一点,都兴高采烈的。毫无疑问,这个数字中,风电企业的贡献是极大的―其实可以更大一些。他们略带遗憾地说,因为国家税收政策的规定,以后风电企业前期投资购买设备的资金可以连续5年抵消部分增值税。“5年后的日子就真的是太好过了。”他们算了一下,5年之后,这个人口不到20万的小县城,财政收入大约能达到15个亿。那会儿尚义县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于今天的他们来说,是超越他们想象力的一个问题。

尚义县如今的风能发电,占了张家口市的一半,整个河北省的三分之一,发展速度极快,已经形成了规模效应,“虽然比不上新疆达坂城的规模,但是作为一个县来说,在全国也都是领先的。”

国华在这里建成了国内最大的单体风电厂,发电量达到18.3万千瓦,同时在满井风电场建成了河北省风能、太阳能发电互补示范区。该项目总投资2400万元,采用20KW风力发电加20KW太阳能发电相结合的互补模式。

因为除了风能之外,地处内蒙古高原的尚义县太阳能资源也非常丰富。该地区冬春日照时间短但风力强劲,夏秋风力较弱但光照充足;白天日照充足时风速相对较小,夜晚没有日照时风速相对较大。风能、太阳能发电互补项目将风电和光电整合利用―白天利用太阳能,晚上利用风能,实现24小时运营,从而确保了不同时间、不同季节的供电均衡。

这个光能发电厂的位置就国华中控楼的附近,和漫山遍野毫无遮挡的风机不同的是,几十块太阳能光板以各个角度射向天空,铁栅栏将它们围在一个区域里,工作人员拒绝了我们进去参观的要求,他们说,这不安全。

这里的一切都很安静,不同于传统发电厂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放眼望去,没有人影,风车缓慢地转动着,据说转一圈,就能发一度电,一小时能发电1500千瓦。就这样一台风机,一年能赚200万元。甚至,一台风机的发电量就超过了我们眼前那一片充满高科技感的占地面积颇大的光能发电场。

然而,风电的到来,除了给政府的财政收入带来不小的提升之外,对于当地农民的生活,似乎没有太多的改变。风电厂不需要征用太多土地,风车立起来,把土盖回去,在它的脚底下依然能种蔬菜土豆。而这些高科技的发电站,也用不着太多的工作人员,一个中控楼里工作的员工不超过二十个,而且对技术的要求很高。因此,这些企业并不能为当地提供更多就业机会。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个无霜期极短的地区,有许多农民还是“离土不离乡”地成为了工人。

我们见到老张的时候,他正带着他的女儿,背着手慢慢地从田埂走过来。这是一个1500亩的生菜种植基地,这里种出来的生菜,2008年的时候成了奥运菜,2010年的时候,则成了世博特供菜。

十几年前工业项目全部下马之后,尚义县就成了一个纯粹的农业县,除了久负盛名的羊肉之外,这里的土豆、玉米和蔬菜的质量也非常高。这里海拔高,日照时间长,空气好,无污染,为农作物的生长创造了有利条件。的确,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从不知道玉米可以如此香甜。

于是,像青岛浩丰公司这样的企业开始在尚义建种植基地。他们租下农民的土地,再进行灌溉系统的改造。尚义县这些年一直在推广从以色列引进的膜下滴灌节水技术,将蔬菜的根茎用薄膜覆盖,形成一个自然循环的系统,水汽在根茎部位蒸发之后,在薄膜的阻挡下形成水滴,再次滴落回根茎。这一套说起来颇为复杂的技术,在现场看起来,不过就是田间铺满了输水的软管,而一颗颗生菜则好像是从黑色薄膜上破土而出一般。

在水窖地上建一套这样的系统,每亩大概花费500块钱,政府出一半,企业出一半。背着手走过来的老张就是看管这1500亩种植基地灌溉情况的管理员―这个职位只有两个人,轮班。

他说,活也不累,就是时刻溜达着,看看水管有没有漏水,薄膜有没有异样。他家的地不是水窖地,不过也租给了浩丰,租金便宜一些。水窖地每亩一年的租金是300元钱,而他的沙地就只能租150元。不过这份管理员的工作给他带来了一天50元的收入,虽然一年只有几个月的工作时间,但是他已经很满意了。

加工车间里有几十个工人,从地里收上来的生菜被卡车运进来,经过几道简单的工序,最后变成个头匀称可爱的生菜。再用保鲜膜包起来,装进包装盒里―最终,它们将出现在麦当劳和肯德基的沙拉里、汉堡上。

在我拿着相机好奇地在生菜堆里钻来钻去的时候,马经理就已经站在一旁注意我了,因为有县里宣传部的人陪同,所以他并没有阻止我的走动。而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比当地农民更加黝黑的肤色,和一口标准得多的普通话。

他告诉我,青岛浩丰是肯德基和麦当劳这两大巨头在中国最大的生菜供应商,每日所需生菜50%以上由浩丰公司供应;新加坡市场上的生菜,80%以上来自浩丰公司基地。

生菜食法多为直接入口,对品相、品质、口感等要求高,尤其是品相。多数生菜叶子上存有病斑,处理起来相当麻烦。作为典型的叶菜,在大田里露天生长,整个过程经过风吹雨淋日晒,要确保其不出现干边、枯叶、病斑、虫眼,又不能有农药残留,田间管理技术难度非常高。

这件吃力不讨好的事,让他的老板―青岛浩丰的董事长马铁民做成了一门好生意。如今,青岛浩丰在福建、上海、西安、山东、河北5个省市发展标准化结球生菜基地11处,面积达六千多亩,年销售收入1.2亿元。

马经理说,生菜有生长周期,而每个地区因为地理环境、气候环境的不同,能够种植的时间也不一样。“福建是12月至3月,上海和西安是4月至11月,山东是5月至10月,河北是6月至9月,刚好实现全年365天供应。”他说,“收完这里的生菜,我就要到福建去种了。”

我问他,这些地方哪里种出来的生菜最好吃?

原本没有打算听到答案,可是马经理毫不犹豫地说,“就是这里的最好。空气好,没有污染。”

青岛浩丰只是一个外来的企业,当地人也开始在农业上想起了招数。没有了工业是很遗憾,可是这块光照强烈无污染的土地,却是这个年代更加稀缺的东西,如果能利用这个优势,未必不能寻出一条新的发展道路来。

在一条坑坑洼洼的公路边,我见到一个普通的院子,院墙上用蓝色的油漆刷着两句标语,“当薯业照进事业,把土豆变成金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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