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元五角钱

时间:2022-09-28 10:08:40

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一元五角钱。母亲还从来没一次给过我这么多钱。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一次要过这么多钱。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去母亲的工厂要钱。母亲为了每月二十七元的收入,在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上班。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乌玻璃一样。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权作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

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理压抑。不足二百平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滞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

七八十台破缝纫机发出的噪声震耳欲聋。

我穿过一排排缝纫机,走到一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烤着我的脸。“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儿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看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

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从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图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图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板上了,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15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

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我是大人了。

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

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你尤其会觉得你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

责编:肖云插图:安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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