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9-28 12:22:09
一
他28岁，她38岁，隔着一条时光的河，当他俯身吻她时，她情不自禁地想：天哪，我永远渡不过这条河去。但她不敢说出来，怕他发愁。“别老拿着年龄说事儿好不好？！我不在乎，请你也不要在乎。”
但这怎么可能呢？事实如此，眼角、唇边的纹路，似乎每分每秒都在加深，提醒着她岁月的无情。
三年前，单位组织的一次旅游，黄金海岸的海中，她和他就像两条自由自在的鱼儿。远离了熟悉的人群，他一个人向深海中游去。他本是渔民的儿子，从小在海边长大，在刮着沙尘暴的城市打工，一个人孤独地生活了三年，如今扑进大海，就像扑进久违的妈妈的怀抱。
而她，一辈子生活在陆地深处，留守的日子，就像春天袭来的沙尘暴，使她做着被蔚蓝的海洋拥抱抚爱的梦。为了这梦想，她在网上拜访了游泳网站，在虚拟的空间学会了优美的泳姿。
年轻漂亮的姑娘们都待在离岸很近的地方，嬉戏着，只有她，呛着、喘着，喝了好多口苦涩的海水。大海终于接纳了她做女儿。
她平时在单位总是一身浅灰色职业装，选定的泳衣却色彩斑斓；他平时也极力收敛着羽毛循规蹈矩，而今却游得越来越远。
偶尔回头，他突然惊讶地发现一条色彩斑斓的“人鱼”，紧紧跟随在身后。
“因为有人在前边，觉得安全，所以也就不怕了。”她后来这样对他说，好像前边只要有人，她就敢继续冒险，至于这人是谁倒无所谓。
“我也是，因为知道有人在后边追着赶着，我就不停地游……”似乎后边只要有人就行。
但她和他都知道，对深深的海洋的无边的迷恋，叫他俩同时走进了彼此的心中。
在回来的火车上，他看她的眼神，都变成了蓝的。而她，在他蓝色的眼神中，迷迷糊糊的，好像还没离开那生和死的神秘大海。
他邀请她周末去他的单身小窝听音乐，她同意了。她做了十几年编辑，是文字熟练工，却是乐盲，坐在沙发上，偏着头听了一会儿，发自内心地说：“这么柔和，这么美，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出来，真像仙境啊。”
他惊喜：“你说对了，一点儿不错！这张碟是班德瑞的，名字就叫《仙境》。”
那一天，从上午9点，到晚上10点，整整12个钟头，她和他相对而坐，喝各种能搜罗找到的液体：茶叶末、咖啡、酸奶，最后是半瓶葡萄酒，一遍遍地听《仙境》，百听不厌。他给她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父母离异，他和弟弟跟着父亲，后来弟弟淹死了……后来父亲也不在了，他买了一张火车票坐到终点站下车，这座城市远离他的故乡，有时候美丽的海比沙尘暴更残忍，更让人伤心。
为了回报他的盛情，那个周六，她做了一桌子菜，叫他来帮忙吃掉。
她坐在一边高兴地看他吃，说：“我的胃很小……如果你装得下，别客气……”
吃完了，不知道做什么，他突然站起来，说，“我带着《仙境》，请你跳个舞吧……”
他拉住她的手，将她苗条的身子拉到怀里，慢慢随着音乐开始跳舞。
她双手攀住他宽厚的肩膀，搂住他的脖子，把脑袋侧放到他的左肩上，深深呼吸着久违的成年男子的气息，觉得有点儿海腥味。
她和他对看了一眼，突然紧紧拥抱在一起，忘情地吸吮着对方唇上的甘露，好像干涸了一百年的土壤，好像他的28年还有她的38年尽是茫茫沙漠。
她什么都答应他，除了和丈夫离婚和他结婚，她坚决不同意将他俩的关系公之于众。“爱你，是我做人的唯一的把柄，”她很冷静，“你会被人笑话的，”她说，“涉及到男人的尊严和体面，我不愿意你们俩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他抱怨：“你这样顽固不化，我才备受伤害哩。”
“得，得，”她站在一人来高的穿衣镜前，默默凝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说，“再过十年，不，用不着十年，只要五年，你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是至理名言。”
“可你一点儿也不老啊，姑娘。”
“告诉你吧，我这人，挺爱听这样的话。”
“奇怪，你老公会舍得让你一个人在家！你这样一块珍宝，无价之宝，难道他是比尔・盖茨吗？他是苏丹国王吗？什么大人物，有权利这样消耗你？”
“他是空中飞人，是天上无数的空中飞人中的一个，他有他的事业。再说，我也有我喜欢的事，我们俩，谁也不当谁的影子。”这多年来赖以的想法，本来有条有理有一整套理论基础，在他的汹汹攻击下，她不由自主开始怀疑了。怀疑自己的美好生命青春年华，在为了什么流逝。
“难道仅仅是为了钱？我们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样的生活？”她也问过那暂时降落在家中的空中飞人。
“没办法，实在对不起你。”当初跟她是一见钟情的飞人说，“再过五年，我就退休，好好地陪你。”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二
游泳馆是两人相会的唯一公开场合。
她不必紧紧跟着他，心里亦不会害怕。
他不停地游，但游来游去，老是在那标准的泳道来回重复，一百米一个来回，无限循环，乃至无穷。便觉得有点儿无聊。他带她到浅水区，教她一些新花样，潜泳，救护。
她学得很快，还说，“只要一想到池子里满地滚来滚去的都是珠宝，泰坦尼克号沉船上的珠宝，我去捞那颗海洋之星，就轻而易举学会了。”
他笑话她说话颠倒，行事颠倒，说，“我，挺喜欢你这样。”
他教她沉入水下，像一个大娃娃鱼一样贴着水底，迅速滑动，盘腿坐在水底，高僧入定一样，看谁能做的长久一些。
这样她做起来比较困难。
当他如锚沉入水底，又像怀中抱着一个大秤砣一般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的时候，她总是在水下上不去又下不来，像太空人处于失重状态。每当这时候，他就紧紧抓住她的手，让她多坚持一会儿。
这很像电影镜头中的慢动作，在水下，一个稳如磬石，另一个飘飘浮游。
“你还害怕，你没有安全感，老觉得危险，不肯把气迅速吐出来，所以你就不能长时间待在水底。”他指出根本原因。
是的，他说的对，她都明白，知道该怎样做，但到水下，潜意识里的害怕危险丧失安全感就一古脑儿涌来，让她忘记了基本要领。
“国内纪录好像是三分钟，看看你能不能超过两分钟。”他坐在池边，鼓励她。
“有奖吗？”她问，“有大奖才行。”
“有，可以给你个脚丫子，放心，绝对卫生，没脚气。”
她就抓住他的一只脚踝，吸一口气，先直着往空中窜起身子，再投弹一样潜入水中，迅速吐气，这样练了几次，觉得大有进展。但是，每当她放开了他的脚踝，就会又不行了。
“怎样才能离开你呢？”她在水池边皱着眉头，揪揪白色胶质泳帽，她耳根鬓角的头发跑出来了，他帮她放进去，“你是水中动物，耳朵后边长了腮，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陆地动物，在水里我就离不开你。”
“你可以念心经嘛，”他说，“你最近在家里不是经常念心经吗，念完一遍再出来，准保创纪录。”
“对啊，哈，你真聪明。”这回她真的盘腿，口中开始默念。
她浮出水面告诉他，只念了不到一半，她是给他念的呢，在水下，为他消灾祈福。据说，佛经有不可思议的摄受力，只要这世上有一个人在诵念，大千世界，会起六种震动……
“终有一天，我能做到在水底一口气将心经念完。”
太阳穿过游泳馆的透明天花板顶层，阳光一把把洒在水面上，随着一个个碧色水涡形成团团光影的大花儿，他和她坐在池边，久久地看那花儿，变化多端，捉不起来，也抓不住。
三
为了鼓励和培养这个内陆城市的游泳爱好者，省游泳馆、省体育彩票中心、省游泳协会三家联合搞了一次抽奖活动，凡手中持有游泳卡的人均有机会获奖。30名中奖者可免食宿去100里以外的一处著名温泉一日游。
他和她只有一张卡，居然也中了奖，他喜滋滋的，多交了一份钱，要去当然两个人一起去。临去头天晚上她的飞人丈夫打电话来说下星期回来，并说这回终于想开了，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开个小公司，夫妻厮守着过，把孩子从寄宿学校接回来，两个人好好教育孩子。
她把一切告诉了他，脸上的表情说明她舍弃不了，虽然在一起偷偷相伴了三个月。
“可我觉得自己是你的。”她投入他怀抱，像鸟儿钻进鸟巢。
他倒也没怨她什么，只是苦涩着说：“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你是你自个儿的……”他决定从温泉回来，就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像三年前离开他的生身故乡一样。
那天车早上七点出发，走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他早几分钟进去，她正在换那件在黄金海岸穿过的色彩斑斓的泳衣，在洗澡间里，就听到有人嚷嚷：“出事了，有人溺水了。”然后是到处有人在咚咚咚地跑，有人大喊救护，有人叫医生。
她做梦也没想到是他，他的水性，只能是救人的，怎会被人救。
人们给她让开一条路，她看见他躺在水淋淋的蓝色胶地板上，双眼紧闭，耳朵里鼻子里往外不停地冒血，眼看着已经没救了。自始至终再没有睁开眼睛，也没留下一句话。
赶来的医生就地实行了急救，和救生员耳语了几句，走过来告诉她，是心脏病突发，死者生前可能一点儿也没有预料，只呛了一口水，这口水呛得可真巧。
他没有家人，在这儿亦没有朋友，只有她料理他的一切。
整理遗物时发现，他仅有的几套衣服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两个行李箱里，好像马上要远走高飞。该缴的各种费用也都缴过了，房租甚至多交了一个月，到下月28号才到期。几十本书，几十张CD，两本书中间有张纸条上写着：统统送给木莲。
他是不是有预感他要死了呢？木莲心生疑惑，要是知道，那张纸条也不像遗嘱，该有个更完整的遗嘱呀？木莲将他的所有东西统统打开，翻遍，尤其是那几十本书，每页都看过，除了“统统送给木莲”这几个字，再也找不见别的。
一个星期后，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穿着睡衣的男主人张罗着开一瓶葡萄酒，从寄宿学校回来的儿子放着音乐，坐在电脑前打稿子的木莲说：“哎，别那么大声好不好？”
男主人说：“听你妈妈的，她的脑子受不了狂躁的摇滚。”
一曲轻柔甜美的音乐从房间的每个角落悠悠飘起，是班德瑞的《仙境》。
责编/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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