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上长出的苦艾草

时间:2022-09-27 10:55:54

喝葡萄酒一直被视为是件浪漫的事情。可对有些人来说,这件事与浪漫无关。对他们来说,喝酒,只是用来点燃自己。

画的名字是《阿尔拉马丁广场的夜间咖啡厅》。这间广场上的咖啡馆里,好像没人在喝咖啡,每张桌子上,都摆着酒瓶和酒杯。隐隐绰绰地看出来,酒杯是满的,酒瓶都是空的。

画里的人,都伏在桌子上,也许是累了,更可能是醉了。看不清面容,但每个身影都很憔悴。唯一站着的人,像是店主,表情呆滞。

色彩大红大绿大黄,强烈到难以承受的程度。煤气灯光昏黄。再仔细一看,灯光掺杂着绿色,如同整幅画一样,有些诡异和不详。

透视精准,但投影点很高,在视平线以上,迫使整个酒馆更加空荡。物体都很大,人显得渺小,而且无助。

墙上的钟,指针指向12∶15,表明是午夜。

这张画的作者是凡高。当然,只能是凡高。

凡高熟悉这间咖啡馆的每个角落。他抵达普罗旺斯的阿尔小镇后,一直住在这里。白天在阿尔的田野里写生。晚上,他就在这些咖啡馆里,呆坐,喝酒,仔细观察走进来的每一个灵魂。

此时他的风格已经成熟。所谓凡高风格,最重要的,不在色彩,不在光线,不在视角,在于去掉衣服,去掉肌肤,尖锐地直指内心世界。看凡高所有自画像的眼睛,可以知道,那是一个疯狂热爱生命又无限绝望的内心世界。

有什么样的内心世界,就有什么样的眼睛;有什么样的眼睛,就能看到什么样的外部世界。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凡高说他看到的夜间咖啡厅,是“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魔鬼熔炉一样的氛围中,泛着硫磺的颜色”。因此,他用“淡红、血红、酒糟色,与路易十五绿、石青、橄榄绿以及刺眼的青绿形成强烈对比”,来表现咖啡馆里“蕴含的黑色力量”。

也正因为如此,他看到的丝柏如火焰般扭曲燃烧,铬黄色的向日葵镶嵌在各种蓝色底子上,星光在漩涡中旋转。凡高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崭新的色彩和形态的世界。

凡高喜欢阳光灿烂的麦田,实际上,他的挚爱是夜晚。他从黑色中,看出更加丰富的颜色,所以认为夜晚比白天生动。夜色深沉,他的画布上却找不到夜的黑色。在那些夜色复杂、星光灿烂的地方,有凡高深藏内心的灵魂感受。

于是他执迷地画着星空。在《星空》中,一切都在夸张变形,一切都在旋转,一切都紧张不安,一切都在想说什么而不知该说什么。

评论家们认为浓重的油墨堆积,使这些画如同雕塑。其实,凡高也许真的应该去试试雕塑,平面无法撑住他要说的东西。

凡高几乎一直在喝酒。

在巴黎,他就是酒馆的常客,比如常常进出的铃鼓酒馆。为此,还专门为老板娘画了《铃鼓咖啡屋的女人》。在阿尔,他把弟弟寄来的生活费,大部分交给了酒馆。

他喝的都是苦艾酒。

苦艾酒勉强可以算是葡萄酒的一种。葡萄酒通过第二次发酵、起泡,就成了香槟;加入蒸馏酒勾兑,用特殊方法酿造,成了雪莉酒;加入草根、树皮,成了苦艾酒。关于苦艾酒的酿制方法有许多不同说法,也有一些误解。不过无论哪种说法,最重要的是要有苦艾花。

苦艾酒配方复杂,需要加入登翘、茴香、金鸡纳树皮、海索草、蜜蜂花、桧、肉豆蔻、婆罗纳等植物。但它们都是配角。如同香水,在各种元素中,需要一种气味脱颖而出,让其他味道臣服。也如烹调中的盐,没有它的带动,其他味道都出不来。在苦艾酒中,王者当然是从苦艾中提取的苦艾汁。

加进了这种非洲植物汁的葡萄酒,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葡萄酒。或者说,它颠覆了葡萄酒的优雅,变成了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似乎更具底层特征。它使人兴奋,使人上瘾,使人致幻,听起来,似乎与吸毒有相同之处。英国诗人 Ernest Dowson 干脆这样说它:苦艾酒使变得更多情。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欧洲大部分国家于20世纪初开始禁止生产苦艾酒,一禁百年,直到世纪末才解禁。

喜欢苦艾酒的绘画大师其实有很多,比如莫奈,比如毕加索,比如德加。但是,苦艾酒并没有过多影响这些大师的创作,他们只是喜欢。

而凡高不同,他不仅是喜欢,他离不开苦艾草。也许,是因为凡高精神有些疾病。也许,是因为他更痛苦。德加于1876年以苦艾草为名创作过油画,画的风格,有些像现在白领们喜欢的那样,淡淡哀愁,浅浅哲学。可是,凡高从来不是淡淡的,他的血液里流的全是苦艾的汁液。

取一只专用杯子,放入一盎司苦艾酒。将专用的勺子放在杯子上方,勺子上放一小块方糖。将冰水徐徐倒在方糖上,使之溶化流入杯中。绿色的酒液变得混浊。这时可以喝了。

一口下去,有人说全是忧郁。有的说是如同吮吸一枚金属纽扣的味道。王尔德说,如同一轮落日。不知道凡高喝出什么味道,他似乎从不说,只是一杯又一杯,直到他的生命消逝。

苦艾酒是种另类的葡萄酒。凡高是个另类的画家。

一把椅子,上面是烟斗和烟丝。除此之外,画上基本没有什么了。这幅《文森特的椅子和烟斗》,被看成是凡高的自画像。盯着它看一会儿,渐渐地,能看到浓浓的孤寂从画面滴落。凡高自己说:“空椅――有许多空椅,将来还要有更多的空椅。除了空椅之外,什么也没有。”

实际上,这个粗黑面孔的孤独男人,是细腻的,甚至是女性的。凡高在给弟弟的信里写道:“一列剪掉树梢的柳树,有时看来好像是济贫所前面排队等待施舍的人;新长出的玉米,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温柔,让人产生安睡婴儿的印象;一片打了霜的卷心菜,冻僵似的种在地里,使我想起在清晨看到的、站在咖啡摊子旁的一群衣着单薄的女人。”现实生活里,有太多凡高这样的人,在平庸甚至丑陋的面容下,有一颗极其美好、温柔和脆弱的内心。

他说他不习惯太轻松。沉重的凡高,37岁时放弃了生命。有些巧合,诗人海子、顾城都在37岁时放弃生命,他们也都喜欢凡高。

凡高似乎是一个不适合葡萄酒的话题。其实,放弃生命,也许是因为太爱惜生命,容不得生命变质。这也是葡萄酒的本质,葡萄酒是最有生命感觉的酒。

凡高身后,作品被抬到令人高高仰视的地位。在世界十大天价名画中,曾有4幅是凡高的作品。而凡高活着的时候,只卖出一幅画。其实,这幅画也是他弟弟提奥出钱雇人买下的。

这幅画是《红色葡萄园》。如果有人说凡高是厌世的、颓废的,那应该看看这幅画。画面上,朝阳冉冉升起,光线如火,色彩奔腾,葡萄在发酵。

上一篇:视觉和味觉的双重享乐 下一篇:自酿葡萄酒,谁说不是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