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 第8期

时间:2022-09-27 06:32:08

香纹脾气太坏。她这脾气,也只有春登受得了,闹时由她闹,由她骂,闹过骂过,端来洗脸水,端来饭菜,小心伺候着。香纹是火苗脾气,上来得快,下去得也快,只要不戗她的毛,一会也就烟消云散了。

小蚁的爷爷,脾气也是这么大,高兴时宠着小蚁奶奶,吃饭也不让下炕,亲自端来,让坐在被窝里吃,不高兴了雷霆大作,掐脖子都敢。奶奶放心不下香纹,头走时攥着她的手:“纹,你克制着,别老欺负春登,他可是个好人。脾气上来了,村外走走,地里转转,就消下去了。”理是这么个理,只是那股邪火一上来,胸口憋得要炸开,她怎么忍得下去。结婚七年,橱里的碗换过一茬又一茬,墙上镜子打了一块又一块,柜里的衣服剪了一件又一件。小蚁妈替她算过账,一年下来,她糟蹋的东西,总也值大几十块。

香纹常回娘家,头天到,第二天春登就来接了,开辆带斗的军绿摩托。香纹搂着苏苏坐进去,像两只小鸭坐在蛋壳里。小蚁觉得,姑跑回娘家,是图坐这么一回摩托,威风体面地在村里转上半圈。她的户口还没转入城里,春登总说:快了,快了,你娘俩儿就快跟我进城享福了。他从小干部做起,一步一步到了乡里,又到城里,落在公安局,负责问个案子做个笔录,离带家属进城还差几年。头回开警用摩托接香纹,村里以为警察抓人来了,吓得四处打听,从那起村里盛传香纹女婿做大官了。小蚁想,姑就是喜欢这样,才一次次生气回娘家。

这回她在娘家住了两宿,还不见春登来接。她拈起针纳底子,纳不了几针,院子转转,又回屋躺下。娘家还留着她的闺房,出嫁前她与哥嫂讲好,她的房,保留七年。七年之后,转不进城里就和春登离婚。“到时候,”她咬牙切齿,“我让他鸡飞蛋打!”

她坐不住了,决定不请自回兴师问罪。小蚁妈劝她:“她姑夫肯定有别的事,忙不过来。你回去好好说话,别冤枉了他。”香纹怒气上撞:“真有事还则罢了,没事这么晾我,还不跟他过了!小蚁,你跟我回去!”小蚁一激灵,直往后缩:有我什么事呢?

香纹收拾起自己的衣裳,吩咐嫂子:“也给小蚁收拾衣裳,叫她跟我回。”她说话干巴利索脆,不容反驳,小蚁妈知道她的脾气,不和她计较,小蚁却憷她,怕她挑鼻子捏眼训自己。“蚁!跟我玩两天去,苏苏各色辫绳一把一把的,给你几条。小书一摞一摞的,你拿几本!过两天我送你回来。” 香纹放软声音,她难得和颜悦色对人说话。小蚁妈轻声劝着小蚁,包上两件衣裳,挎她肩上:“你姑要面子,扯你回去是打个掩护。去吧,待两天,我接你回来。”

砖窑像座碉堡,阴沉沉耸立。从前奶奶走到这里,好放低声音催小蚁:“快走,快走!”似乎走慢会叫怪物捉住。奶奶催她快走,她就快走,成了习惯,见砖窑就加快步子。

香纹落下一大截:“这孩子怎么了?失惊慌张的。”她叫住小蚁,慢慢走着,讲起了故事。

这可是件真事,她说。

先前村里有个放羊老头,孤身一人。有年三十儿,大雪纷飞,他正剁馅子,来了个面色青黄的女人,要给他包饺子。包吧,放羊汉答应了。他和了两块面,两人对坐在案子前,老汉做剂儿、擀片,女人只管包。她十指短短,一绞一扭,就包出一个气饺子,肚子鼓鼓,褶子均匀,异常精致。老汉暗赞:好一双巧手呀!手下生风,擀起片来飞快。女人包得更快,一绞扭一个,一捏咕一个,很快包完了一块面。老汉掀盆拿第二块,猛然见肉馅下去得厉害,才包一块面,馅子快完了。怎么回事?按他的预算,两块面正好包完这点馅才对。他经起心来,一经心看见了,女人逮空就抓把生肉馅子往嘴里填。老汉心里一沉,推说回厨房再剁点肉,进去抓了把刀,出来猛地照她手上一锛,当!剁下一只手。女人大叫一声,跑了。

绕过砖窑,故事继续:“雪里洒着一绺红血。放羊汉顺着血迹往前找,找到这座砖窑。窑顶一个洞里,趴着一只断了前爪的地拍拍,早没气了。”

地拍拍比蛇多着四只脚,跑起来飞快。奶奶说,要是见着一只停住不动的地拍拍,得赶紧抱住脑袋,它是用心数你的头发呢,数清多少根,你就死了。

“可他剁的是个人呀,还流那么多血。”想到女人变成地拍拍惨死窑内,小蚁全身冰冷,汗毛竖起。

“变成人也不是人。它是妖怪,你不杀它,它就害你。”香纹口气冰冷,脚步匆匆。

她家就在村外,远远望去,大门开着,走进院子,屋门也开着,几只母鸡在院里闲踱,斜着眼看人。

香纹甩开小蚁,几步迈进东屋,春登在床沿上坐着。香纹包袱一扔:“你怎么了?成心呢是吧?不想过了好说,我就等这一天呢。你早有这个心儿了!你脸这么白怎么了?脸白我就怕你了呀?脸白吓唬谁呢,我能怕你变脸呀!”

春登垂腿弯腰,两手死抠住床边,直瞪着她。小蚁看见,姑夫脸上胡子拉碴,圆脸变成瘦长脸了。

香纹拔高声音:“你傻啦?”

春登睡梦之中遭冰水泼似的,全身一激灵:“你怎么回来了?不多待几天?” 嗓音干涩难听。

“待什么待!你就打算让我待着不回来吧?你休想!我的家,我为什么不回来?”春登一张嘴,香纹稳了心,扔下包袱忙起来:“看吧,看吧,才几天!桌面上这层土!鸡们刨的柴草!荷花缸里也不续水!”

她丢下春登和小蚁,院里收拾去了。春登瞪着小蚁发会子呆,咽口吐沫,柔声问:“你姑在你家待得好不好?”

“不好。天天提念你和苏苏。”

春登眼里蒙上一层水,他长吸一口气,挥手轰小蚁:“去院里看鱼儿吧。苏苏在她奶奶家,一会回来。”仰面躺下了。

院里有缸荷叶,叶子枯黑,破败如巨大的蛛网,一张张垂在梗上。叶下是水,水里四尾大草鱼,紧贴淤泥静伏,偶一动弹,撩起一层泥雾。小蚁扒着缸边呆望许久,试着伸手探入水里,好凉啊,鱼们光着身子竟然不怕冷。她拧下一片荷叶,挼碎了,枯叶点点,覆到水面上。鱼们缓缓摆尾,微微摇头,嘴一张,吸进了一口碎叶子。

第二天一大早,春登骑辆加重自行车,顺着长长的河堤去城里,堤上长满黄草,他渐走渐远,走入黄草尽头不见了。香纹怅望良久,回头问苏苏:“你爸这两天怎么了?肯定有事儿。”又问小蚁:“你也觉得姑夫瘦了吧?他怎么瘦得这么快?该炖条鱼给他补补。”

鱼儿伏在碎叶下面,两片薄纱的前鳍无声摆动。香纹绰起鱼网,看准一条,兜头一罩,顺势一提,再一甩,鱼跌到地上,噼里啪啦打起挺来。小蚁和苏苏拍手追着鱼跑,追到墙角,鱼侧躺着,肚子一起一伏。香纹提根短棍,上去冲鱼头狠砸一下。鱼身子一挺,猛然直了,腮里渗出血。香纹剜下鱼腮,刮下鱼鳞,剖开鱼肚,掏出一堆鱼肠、一只鱼膘。小蚁和苏苏拨拉着鼓胀透明的鱼膘,实在舍不得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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