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叉、沙漏和节拍器

时间:2022-09-27 05:50:40

作者简介

孙甘露,男,1959年7月出生,祖籍山东荣城。上海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先锋文学代表作家,现居上海。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呼吸》,中短篇小说集《访问梦境》,小说集《忆秦娥》,随笔集《在天花板上跳舞》、《比缓慢更缓慢》,图文集《上海的时间玩偶》、《孙甘露文学片段自选》,作品集《请女人猜谜》,纪录片《一个人和一座城市》,以及电影电视作品等多种。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意等多国文字,单篇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学选集。

这是一个多云之日。窗外,街道灰蒙蒙的。福亚坐在店堂中央的圈手椅里擦他的皮鞋。他躬着腰,手势机械,神情漠然。因为停电,福亚的父亲决定临时歇业一天。女佣上街买蜡烛还没有回来,所以店堂里漆黑一团。柜台上散置着几双女式皮鞋还未摆上货架。福亚的父亲上二楼取酒精灯去了,说是有一只女鞋的皮面有点起皱,他要加热抹平。福亚听见母亲正和父亲时断时续地拌嘴,像是为了柜子里少了一封蜡烛。福亚努力追忆了一番,他似乎觉得有一次去阁楼找那台矿石收音机时看见过蜡烛。他侧脸朝街上看看,什么人的手杖在门前一闪,无声无息地,使街道显得分外寂静。三轮车夫在喊隔壁的大小姐。高一声,低一声,每天如此,来接她上学。福亚的父亲曾经也包过一阵子三轮车,那是福亚的母亲镶牙的时候。福亚放下鞋刷,不自觉地将手放到双腿中间夹着,他决定到阁楼上去,一直呆到吃午饭再下来。门铃叮地响了一下,走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看着福亚也不说话。福亚从椅子上起身,冲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时他父亲已经下楼来了。“请坐,方太太。”说着就去取来一双棕色浅口女鞋。“小牛皮的。”他说。福亚看着父亲给这女人试鞋,那女人也不说话,听任福亚的父亲在她脚上摸来摸去。这时女佣回来了。她冲福亚的父亲喊了一声“先生”,就捧着蜡烛进了内屋。福亚在楼梯上遇见正要下楼的母亲,他劝她别下楼,父亲正在店堂里招呼顾客。“不是歇业吗?”他母亲问。“是一个熟人。”母亲一手支着楼梯扶手,一手安抚似地放在自己的胸前,五指张开,宛如一柄玉色的扇子。“福亚,你到我房里来。”说完,她便转过身去。“做什么呀?”“我有话对你说。”

福亚走到母亲的房门前,收住脚步,冲着刚进屋的母亲的背影说:“我先上一趟阁楼。”

“马上下来!”母亲立即吩咐了一句。

福亚知道母亲的话题。家里要换新的佣人了,父亲是一个多么无情无义的人,隔壁茶叶店老板的大小姐是一个很懂事的姑娘,最后,母亲总是恶狠狠地冲他说:“我知道你在阁楼上干什么,别跟我争,小心瞎了你的眼睛。”

阁楼临街的一面的窗户,低到几乎与地板平行,福亚推开窗子,将脑袋探出去朝下张望。梧桐树荫下,三轮车夫正在给前胎打气,那个被母亲称作很懂事的姑娘正端坐在雪白的车座里。福亚看见她双膝紧紧靠在一起,旗袍的后摆顺着座位的白色罩面垂荡下来。“八红!”福亚喊了她一声,在她应声抬头的一瞬间,福亚从窗口缩进脑袋,然后伸出手去关窗。他想,八红知道这是谁的手。福亚觉得自己的手能感觉到八红的目光。他等到三轮车夫的铃声一响,才收回手,把窗户关上。

福亚拖过一只有裂缝的铜盆,塞到屁股底下靠窗坐着,将脸的一侧埋在阴影里。母亲在下面房里招呼佣人,嗓门高高的,吩咐她给先生送桂圆汤,说完这话,即刻便没了声息,整幢楼里只有佣人咳嗽的声音。福亚觉得也是该辞退这女佣,但他总是担心她离开皮鞋店就会有人来她。福亚想象她半跪着给自己洗脚的情景,他觉得―旦有谁对她施暴,情形就是如此。

楼下店堂的门铃始终没再响过,福亚猜测那位姓方的太太一准还没有试完鞋。―双臭脚。他暗想。福亚知道这是自己错误的念头,父亲对顾客是很挑剔的,那个女人只不过是有狐臭而已。

母亲又在招呼女佣人,嗓门已经照例变得怪里怪气的。福亚觉得心烦意乱,他站起来,绕着蒙满灰尘的杂物走来走去,直到店堂里的门铃清脆地响了―下,才停住脚步。他静听父亲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母亲那屋的房门砰地关上了。只听母亲在房里喊佣人:“姑娘!烧水。”

“唉!”女佣人哑着嗓子应了―声这一声应答已成惯例,除此之外,女佣人从来是只按吩咐去做,而不必出声的。

福亚重又坐回到倒扣的破铜盆上,从―只半开的写字桌抽屉里拉出一只又脏又旧的圆靠垫,他冲着自己的鼻子胡乱拍打了―番,便塞到背后。福亚望望窗外。心想,八红该放学了吧?福亚拉开另一只抽屉,伸出手从里面摸出―只节拍器,拨到每分钟60拍,放到地板上定神看着。

下午,天气变得愈发阴沉。福亚软绵绵地在路上走着,他由衷地喜爱这样的天气。他盘算着在国光戏院门前能看到接八红的三轮车夫,他知道那些穿夹袄的人停车的位置。那个车夫喜欢跟在戏院门前摆摊擦皮鞋的秃子下象棋,那秃子的手艺十分了得,他可以―边将皮鞋打得锃亮,同时将象棋下得劈啪乱响,来擦皮鞋的人愿看他像杂耍般的干活,他两眼盯着棋盘,双手却在鞋面上来回翻飞,即便没有那些插在脚面和鞋缝之间的护皮,也不会有一星鞋油沾上袜子。

秃子不在。那地方由―个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占着。三轮车夫沿着丁字路口一溜排开,车夫们个个仰在车里打瞌睡,他们将腿架在车把手上,懒洋洋的使这个下午显得更加无聊和潮湿。

福亚朝四周观望了―阵,没有看见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事。他用手理了理额前的头发,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簇新的音叉在一辆三轮车的车背上轻轻―敲,然后放到耳边听那嗡嗡的振荡声。―名三轮车夫睁开―只眼看了看福亚,毫无表情地又合上了。

父亲吃过午饭便去日克路进货去了。母亲则到极司非尔路的舅舅家去,晚上照例要请舅舅、舅妈去百乐门跳舞的。福亚想,晚上邀请八红来店堂里玩,如果她愿意到阁楼上去,那就把白天从窗口叫她的过程表演给她看。但愿女佣人不要多嘴。最好是用点药让她变成哑巴算了,省得她整天哑着嗓子咳个不停。

福亚又拿音叉在三轮车上敲了一下。卖白兰花的老太太已经走了,丁字路显得更加冷清。接八红的那辆三轮车迟迟没有出现,福亚隐约觉得有些兴味索然,他看见擦皮鞋的秃子挎着鞋箱远远的―路走来。福亚穿过马路在―家烟纸店里买了一包薄荷粽子糖和一包盐精枣,慢慢地交替吃着,一路走回家来。

路过八红家前门时,福亚朝里张望了一下。五丈进深的铺面依然显得昏暗如故,―名伙计守着一柄鬼火似的蜡烛了无生气地站着,只是那股隐隐的苦香弥漫在店堂中间。福亚暗暗倒吸一口凉气,无端地联想到中药铺以及墙上刷着巨大酱字的油酱店之类的气味。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父亲经营的那些皮鞋的味道。福亚想,茶叶、中药、油酱这些东西多少都从植物而来,惟有自己家里的皮鞋来自曾经是活生生的动物。福亚来回前后一想,总共涉及三种动物,它们是牛、猪和鹿。用其他动物皮做鞋面,福亚没听父亲说过。只是去年冬天父母亲吵架,母亲嚷着将来要用父亲的皮做鞋穿,踏得他疼得生还过来。

八红的家人在二楼搓麻将,随着一阵感叹之声,洗牌的声响阵阵传来。福亚想想自己的母亲与八红的母亲果然是嗜好不同,要是她们知道了自己的儿女暗自往来,不知作何感想。别人怎么样不得而知,反正自己的母亲总要疑心别人偷东西了。

福亚推开店门进屋时,女佣人正在拖地板。福亚一面往里走,一面喊道,我要洗脚啦!他看女佣人没什么反应,便拖过店堂里一把供顾客试鞋用的椅子坐下,脱下鞋和袜子,将双脚放进女佣人盛水的铅桶里。

女佣人停住手,对他说,脏水怎么可以冼脚。

“你去换一桶清水来。”福亚将脚从黑乎乎的水中提出来。放到地板上。女佣人去换水了。福亚仰头看看货架上的各式皮鞋,从衣袋取出那只亮闪闪的音叉,顺手在柜台边上敲了一下。

这时,三轮车载着八红从门前一闪而过。八红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福亚连忙赤着脚跑到门边,斜眼朝外望去。那个男人很得体地扶八红下了车,一同进了铺子。福亚觉得那个男人应该有四十出头了,肩膀宽宽的,显得很结实,跟老派穿长衫的人完全不一样。

“福亚,来冼脚。”女佣人已经半跪在铅桶跟前。

福亚忽然觉得眼冒金星,想说什么还没有说出口,便昏倒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了。

福亚醒来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门边说话,嗓门压得极低,但听得见母亲正在小声抽泣。福亚转脸看看窗外,天空黑乎乎的,路灯光透过树影投进屋来。福亚想,又要等到下一次父亲去进货了,反正父亲一走,母亲总要去舅舅家的,然后是百乐门,然后是半夜三更让佣人起来去烧水,她总归是要起来去开门的。尽管家里装了司别令锁,母亲却是从来不带钥匙的。

福亚从床前椅背上的上衣口袋口取出音叉,一抬手在床架上敲了一下。

“小赤佬醒过来了。”他听见母亲在门外说。父亲叹了一口气,弄不清他是在对什么表示无奈和不满。他的脚步声在过道里回响,显得拖拖拉拉的。在父亲进屋关上房门之前,母亲就开始冲着女佣人数落起来。女佣人只是一味地压低嗓子咳嗽,没有任何其他表示。

母亲的唠叨声―直伴随着福亚的浅睡。他就这么意识朦胧地半躺在床上,隐约觉得房间里半明半暗的光线很合自己的心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外的路灯光晕中已经挤满了细密的雨丝。楼下店堂里自鸣钟走时的机械声清晰地传来,福亚下了床,也不穿鞋,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到店堂里。他沿着柜台和货架漫无目的巡视了一番,最后在店堂中的―把椅子上坐下,他的脚就这么放在冰凉的地板上,纹丝不动。他想,今晚算是完了,那个四十岁的男人不知都对八红说了些什么。福亚老想着那人扶八红下车的情形,心绪难平。

窗外的雨下得一阵紧似一阵。福亚又想上楼去摆弄他的节拍器,他设想要把节奏拨到每分钟120拍或者144拍。他站起身,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福亚走到货架边,从中挑选了一双女式高跟鞋,穿上。熟练地走回到椅子边,重新坐下。他将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就这么挺直腰板坐在黑暗之中。

雨依然紧一阵慢一阵地下着,不知过了多久,福亚脱下那双高跟鞋,将它遗留在椅边,光着脚上楼睡觉去了。

翌日上午,雨已完全停住。福亚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自己脸上有些浮肿。母亲在楼下店堂里大发雷霆,指责父亲半夜在店堂里勾引女人,听不见父亲的声音,仿佛他根本不在家。福亚拿起枕边的音叉随手在床架上敲了一下,他刚将音叉送到耳边,只听见母亲一路骂骂咧咧地上楼来了。

“开门!开门!一天到晚敲来敲去,恐怕我不死呀!家里的钢琴从来不知道去弹两下,拿一个音叉藏在口袋里做什么?你给我开门,你告诉我,那只节拍器弄到哪里去啦?”母亲刚数落到这儿,就听见店堂里门铃当啷响了一下,接着女佣人的咳嗽声便响了起来。福亚只听见母亲冲着楼下又嚷了起来:“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买菜回来走后门,今天开始通通后门进出,否则我就把门铃拆掉,让强盗把家里东西统统偷光。”说着便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福亚将音叉塞入衣袋,然后,整个人重又缩回到被子里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福亚才拖着拖鞋下楼来。整幢楼里静谧异常,只有女佣人坐在厨房里的小凳上剪指甲,一问才知道父亲又到日克路进货去了,那母亲自然是到舅舅家去了。

“你吃饭吧?”女佣人问。

福亚摇摇头说“我没胃口。”

“那么我替你洗脚好吧?”女佣人冷不丁问了一句。

福亚疑惑地看了女佣人一眼,忙说:“白天洗什么脚,晚上再洗好了。”说完便一路走上顶层阁楼去了。

“今天停电。”女佣人在他身后喊了―声。

福亚闹不懂为什么近来老是停电,不过这样可以少缴些电费,免得母亲唠叨个没完。有时他想,只有父亲不在了才能停止母亲的唠叨。福亚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这种丧天良的念头。他回到房里,翻箱倒柜找出―身已经洗旧了的对襟绸衣裤褂穿上,对着镜子梳了半天头,用茶杯里的水将头发一律朝后抿去,使额前那又深又粗的抬头纹暴露无遗。八红管这叫电车路,他想。

福亚一路小跑下了楼,朝厨房里张望了一下。女佣正弯着腰修她的脚趾甲,她抬头看了福亚一眼:“到隔壁去?”“嗯。”福亚答应了一声,穿过店堂朝门口走去。“今天三轮车没来过。”

福亚刚迈进八红家的店堂,店员便高着嗓子招呼道:“唷,小K来啦?”

“二两炒青。”福亚并不接话。

只听八红在楼上喊了一声:“小季!”

店员压低嗓子对福亚说:“今天大小姐一个人在家。”

“把我的茶叶称好。”福亚嘱咐了一句,便拍打着袖子上楼去了。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两幢楼的构造却相去甚远,首先这楼梯就比福亚家的宽了许多。扶手和台阶全都一尘不染,透着一股桐油风干后的古怪气味。

八红房间的门半开着,福亚探头朝里看了看。“要不要换鞋?”福亚问。

八红正坐在床上摆弄那只沙漏,颠来倒去地,―会儿让沙子流向这边,一会儿又将它翻过来。

福亚脱了鞋,穿着玻璃丝袜走到八红的床前。“送给你。”八红将沙漏往福亚面前一递:“每次你都要拿这东西送我,我不要。”福亚站起不动。

“那你帮我把它放到桌上。”

福亚无声地从命。

八红转过身,从床架上取下左右两边的铜铃,放到地上。福亚也如法炮制,将另一边的两只取下放好。

“好啦,你上来吧。”八红说。

楼下店堂里,店员站得无聊,便捧起包好的茶叶出门来到皮鞋店门前,他推了一下门,女佣人闻声跑了出来,店员将茶叶递给女佣:“你们家小K的。”说完,便踱回自己的店堂里来。隔着楼板,能听到八红轻轻的喘息声。

这个叫小季的店员从一只写着西湖龙井的白色搪瓷桶里掏出一小把茶叶,放到嘴里慢慢嚼了起来。他不时抬头望望楼板,似乎在辨别上面传来的声音。

八红的房间内,桌上的那只沙漏依然缓缓往下漏着细沙,它无声无息的,几乎令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你为什么不叫几声?”福亚问八红。

八红抬手给了福亚一记耳光。

福亚猛然停住动作,他盯着八红看了半天。“你会怀孕的。”福亚说。

“你负责。”八红没好气地回敬了他一句。

福亚翻了个身,躺到八红的身边。从侧面看,八红的鼻子挺得出奇,面部的轮廓也格外清晰。福亚早就听家里人议论说,八红是个混血儿,并非她母亲的婚内作品。但他并不想在八红这儿得到证实。

我无所谓。福亚这样想。

“你在想什么呀?”八红一咕噜下了床,坐到梳妆台前的铜痰盂上。

“我无所谓。”福亚脱口而出。

八红目光―冷,抿紧嘴唇,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你说什么?”福亚忽然回过神来,忙问八红:“我说什么?”

八红只是虎着脸,也不吱声。

“快起来吧,下面怪凉的。”福亚央求道。

这时,楼下传来店员小季的招呼声:“先生回来啦。太太。”

只听见八红的母亲问:“大小姐起床了吗?”

“没听见声音。”小季答道。

“不是让你放只耳朵的吗。”说罢,八红的母亲就一路细声细气地上楼来。“八红!八红!”其余三个女儿也从外面―窜而入,跟着母亲叫唤着跑上楼来。她们将耳朵贴在门缝边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只有她们的母亲端立在门前二尺远的地方。“八红,你起床了吗?开门,让妈咪进来好吗?”

八红离开痰盂,重又躺回到福亚身旁。“不开门,不开门。”她大声抱怨道。福亚收紧身子,仰天躺着不敢吱声。听着母女两人隔着房门的对话。

正说着,八红忽然侧过身子用手臂围住福亚的脖子,福亚便起身重新俯视她。“要我吧?”八红悄声问了一句。福亚还未反应过来,八红便将他拉向自己。

母亲仍然在门外催促:“八红,起来,开开门。”

屋里八红只是说:“不开!”只是嗓门一声比一声更高。最后随着一声有气无力的“不开”,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不再搭理任何人。

八红的三姐妹在门外支着耳朵傻笑,她们的母亲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听见了什么。

八红一整天没有从屋里出来。家里人只当她是在怄气,便不再搭理她。傍晚的时候母亲吩咐二女儿去叫她起床吃饭,于是三姐妹前呼后拥地跑上楼来,她们挤在门前叽叽喳喳一阵乱笑,八红在里面也不作声,三姐妹又吵吵嚷嚷地跑下楼去。等到一开饭,她们便把八红忘到了脑后。只有母亲一人依然是满腹狐疑,她喜欢大女儿的文静,但此时此刻她倒宁愿四个女儿一样地大呼小叫的。

八红和福亚在床上躺着也不说话,两人不时地对望一眼,目光中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当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福亚说:“我有点饿。”“那你刚才为什么不下去吃饭?”八红接口说。很长时间福亚没有再说话的兴致,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有了这事以后,她总会说出一些故意损人的话。

“我们可以就这样睡到明天。”隔了好一会儿,八红忽然说,“我不想去上学了。”

“我不能在你这里过夜。”福亚说。

“可以的。”八红说,“我想像你一样,每天在家里。”

“我有肺病才在家里的。”

“我也要有肺病。好不好?”八红爬到福亚的身上。

“好的。我会传染给你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八红在暗中点了点头:“我要把沙漏送给你。”

“我不要那东西。”

“为什么?”八红感到有些委屈。

“看着它我感到气闷。”

“是因为肺病吗?”

“大概是的。”

“我也会气闷的,那以后把它怎么办?”

“再说罢。”福亚打断了这次对话。

福亚当晚回家的时候没有走前门。虽然他忘了带后门的钥匙,但女佣人细心地给他留了门。福亚进门时,女佣人正在厨房里看着炉子上煮着的莲子羹。淡黄的灯光之下,一脸犯愁的样子。看见福亚,她两眼一眯,嘴角―咧笑开了。

“笑什么?”福亚没精打采地问了一句。

“你要洗脚吧?今天我烧了很多水。”女佣人说道。

“我要吃饭。”福亚说着有气无力地上楼去了。

“莲心羹是你妈吃的。”女佣人解释道。

福亚推开自己的房门,一头栽倒在床上,全没了食欲,只觉得浑身乏力,气短胸闷。他认为这是上楼所致,只是攥着手躺着。只一会儿,手心里便盈满了冷汗。福亚这才心里有点发慌。今晚又要失眠了。他想。

福亚伸手四处摸摸,在枕边触到了冰凉的音叉。他甚至没有兴致拿起它来。他想,等我缓过劲来,就到阁楼上去,旧东西的气味能够医治失眠症,至少在天明之前可以朦胧睡去。福亚觉着眼睛有点发酸,并且隐约听见楼下店堂里自鸣钟的走时声。节拍器,他想。

半夜里,女佣人起床解手,发现福亚躺在通阁楼的楼梯上,额角擦破了点皮。她叫醒了东家。

福亚在床上休养了近半个月,每日里由女佣人伺候着喝汤灌药。其间他的―个异母兄弟来探望过一次,对他说了些安慰的话。福亚觉得自己要死了,至少活不过秋天。

来店里试鞋的顾客总能听到嗡嗡作响的音叉声。这声音幽幽的令人觉得一丝阴冷。福亚的母亲暂时收敛了与丈夫吵嘴磨牙,上楼的脚步声也放轻了许多。

一天,来了几个粗壮的汉子,毫无顾忌地一路蹬蹬蹬地上楼。福亚听见母亲跟在后面一路指点着什么。这些人打开了阁楼的木门,惊天动地的在里面折腾了一阵子,下楼时还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他们搬走几只旧箱子,那上面的挂锁已锈得无法打开。

等到这阵喧嚣完全过去之后,母亲让女佣人用毛巾拍打了一遍周身,洗洗脸,用香油抹抹头,便出门去了。

福亚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暗想母亲可能去了当铺。这念头一转,便无法在床上继续躺下去了,他用一床绒毯裹住身子,摇摇晃晃地上了阁楼。呛人的灰尘刚刚落定,大部分东西都被移动了位置,福亚打开抽屉寻找他的节拍器。看到那东西完好无损地躺在那儿,福亚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他取出自己的爱物,在手里抚摩一番,然后放在地板上端详起来,心里寻思这玩艺似乎比八红的沙漏好玩些。

福亚在地板上呆坐了一会儿,渐觉无趣,便收起节拍器,慢悠悠地下楼了。一股炖鸡的香味从楼下浮升上来,令福亚觉得一阵口渴。胃里一酸他便径自走下楼来。半月没有起床,谁知店堂里已改换了布局,少了几层货架,皮鞋也短去许多。福亚觉得莫名其妙,便到厨房里向女佣人打听。“要搬家啦!”女佣人悻悻地说。“搬到哪里去呀?”福亚不禁焦急起来。“搬到香港去。”“那为什么不搬到澳门去?”“去问你母亲罢。”

福亚瞧着案板上放着的火腿、鲜蛋、腌肉和卤鸡只感到一阵恶心。“隔壁茶叶店搬不搬?”

“我没去问过。”女佣人支吾了一句。

“我去问问。”说着福亚便要出门。

“你不能出去的。”女佣人两手油乎乎地忙来阻拦,“受着风你要死的。”

“我生的什么病呀?”福亚说。

“龌龊。”女佣人说。

“我知道。”福亚一转身,气咻咻地上楼去了。

福亚把椅子拖到窗前坐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下面的人行道。马路上依然行人稀少,但仍然有一二顾客进了茶叶店尔后又出门而去。

天快要黑的时候,福亚看见八红坐着三轮车回来,下车的时候,她的父母亲还从店内迎了出来。福亚想,真少见。八红穿着一袭艳丽的旗袍,腮上还抹了些胭脂,脖子上挂着令福亚深恶痛绝的―串珠子。假货。福亚断定。

八红的母亲伸手来搀扶她,而八红则摆摆手示意不用。这可是福亚从未见过的姿态,而且做得就像她摆臀那么自然。福亚顿时感到头晕眼花。他推开窗子将脑袋探出窗外,他本想叫唤一声,但此时八红一家都已退入店内。福亚只觉得一阵凉气袭来,直灌进嗓子眼里,立时腿便凉了半截。福亚瘫坐到椅子里,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八红的举止超过了福亚的想像,他便一个劲地咳嗽起来。窗户叫晚风吹得啪啪直响。女佣人利索地上楼推门进来,见福亚脸色蜡黄,便要扶他上床。福亚抬抬手,有气无力地说:“关窗户。”接着小便就洇湿了裤裆。

女佣人趴在木盆上洗了大半夜的衣物床单,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敢言语。福亚的父母楼里上下前后蹿来蹿去,每进一个房间便关起门来捣腾一番,出来时神情怪怪的,而且各个不同。等女佣人洗完了衣物,夫妇俩躲入厨房围着炉子烧了一阵纸片,完事之后两手脏兮兮地搓来搓去,又高兴又痛心的样子。女佣人进来清扫地上的灰烬以及散落的些许纸屑,她也不识字,只当是信件账单一类的东西。三下两下一起扫入残羹剩饭之中。

女佣人洗净手脸之后,前后门窗查看一遍,关了上下的电灯,便到福亚房里陪夜,看他躺着喘着,直到天明。

女佣人猛然醒来时,只见福亚又躺在门旁的地板上,嘴角含着血迹。女佣人只觉得大事不好,冲到楼梯口大叫起来。她披头散发的,模样非常吓人。

又是嘈杂忙乱的一天。福亚被搬上床去便呼呼大睡,直到傍晚方醒,咳嗽停止,脸上反倒显出一些红晕来。福亚的父母对儿子的表现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地交头接耳嘁嘁私语,令福亚无比失望。

晚饭之后,来了一伙母亲的牌友,个个穿戴得西装笔挺。几位女性则装扮得有几分妖娆,上下里外,干干净净的,很令女佣人有几分艳羡。她乘端茶送水之际拿眼睛使劲觑了一阵,也并没看出奥秘所在,索性退出来躲到厨房里暗暗生气。打扫房间时她曾偷拿了一些主人的化妆品,半夜里试试觉得并无效果,原以为只是灯光的原因。如今仔细看了一眼太太小姐们,方才令她大为惊异。

福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耳旁是阵阵稀里哗啦的洗牌声,间或夹杂几声父亲的干笑。来客打起牌来脚也忙个不停,直踩得楼板咯吱乱响。他们全穿着从福亚家买来的皮鞋,多数都折了半价,连买带送的意思。

女佣人端着瓷碗进来,福亚想又是清肺解热的什么东西,看着碗中袅袅飘出的热气,他就没了精神。

女佣人见福亚没精打采的,便试着跟他说话:“我听人说隔壁的大小姐要嫁给一个在银行做事的人。”

福亚一听便想,前一阵子一个扶八红下车的中年人。他―直朝着八红的一面微微侧着脸,看上去挺文雅的,而且还有几分殷勤。

女佣人来给福亚垫高枕头。她先将原先垫着的两只枕头抽出来拍松,放回原处,然后,又加上一只新的。她的前胸在福亚面前晃来晃去,而她本人则仿佛一无所知。福亚抬起细长的手臂假装无意地碰了―下。女佣人忽然停顿下来,双臂抱在胸前将那晃动的双乳稳住,她注意地看了福亚一眼。整个姿态完全是在学―名太太。“好了,你可以躺下了。”女佣人扶福亚重新靠到枕头上:“舒服吗?”

福亚点点头。

女佣人坐到椅子上,低头就着膝盖折叠福亚的衣物。她的一绺头发从耳后荡到额前,一直挂到鼻尖,而她并不在意。看着她,福亚忽然有了跟她交谈的欲望。

“我母亲说要辞退你。”福亚选择了一种关心的语气。“她要我做到这个月底。”

“在你之前,一个佣人做了很长时间。”

“我总是做不长远的。”说到这两人都觉得有点凄凉。

福亚望望窗外,看看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景物可以记取,并且好似跟眼前说的事也无关,便掉转了话题:“你从前生过孩子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女佣人显得有点惊讶。

“你的腰好粗啊。”福亚笑着说。

女佣人也笑了。“我是做佣人的。”她说。

“那你以后到哪里去做?”

“不知道。”女佣人好像对此并不关心似的。

“我们家这店早晚要盘掉的。”福亚想想说。

“等盘掉了我再来做好了,反正总归要佣人的。腰粗的人活做得好,你知道吧?”女佣人自信地说。

“那你怎么总是做不长远呢?”福亚瞧着她。

“我老是要生孩子。”女佣人的嗓音里带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

隔了很长时间,福亚忽然自言自语道:“这很没意思的。”

“不过女人总归要生孩子的。”女佣人说。

“那么你的小孩呢?”福亚连忙追问。

“都送到乡下去了。”

“谁养他们呢?”

“我老公呀。”

“嗯?”福亚不胜诧异,他不禁支起身子,将脸凑向女佣人:“你生过几个小孩?”

“挺多的。”女佣人猛然站起身来走出房去。

转眼过了月底,福亚也没听母亲再提辞退女佣人的事。家里的东西依然是不断地往外搬,打包装箱的送码头,其余的多往当铺送,店里的皮鞋折价往外卖,整天就听见门铃不停地响,闹得福亚心烦意乱的。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福亚的身子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一日,他从店里提了一双女式皮鞋来到隔壁的茶叶店里,跟店员小季打了个招呼,便将皮鞋留在柜台上要走。小季瞅瞅四下无人,―把拽住福亚神秘兮兮地说:“大小姐要生孩子啦。”福亚一听这话登时就傻了眼:“真的?”“是杨先生的,知道么?在银行做事的,你大概没看到过。”小季―边说,一边隔着柜台做出一通的动作。“的,你知道吧!从后面,有人看见的。”小季擦擦嘴说。

“我要娶她做老婆的。”福亚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算了吧,你不能再做这种事情了,否则要死掉的。这双皮鞋等晚上大小姐回来我给她。”

福亚恍恍惚惚地从店堂里退了出来,沿着僻静的街道转了一大圈然后回到家中。一进门,就看见父亲正帮方太太试鞋,福亚盯着父亲的手看了一眼,穿过店堂上楼去了。

这一夜,福亚睡得非常死,他也没做什么梦,只在天快亮的时候因为气闷醒过来一次。将近中午,福亚才完全醒来,他一欠身,看见床头柜上放着八红的那只沙漏。他捧着那东西下了楼,将它放在脸盆边上。

“隔壁大小姐早上送来的。”女佣人在他背后说了一句。

福亚也不作声,只顾往脸上泼水,洗完了脸,用毛巾擦干以后才说:“水太凉了。”

收拾干净,福亚捧着沙漏回楼上房间去,这时,父亲在店堂里叫他。福亚迟疑了一下,便慢吞吞地走到店堂里来。父亲指了指店堂中央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福亚注视着父亲,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一动一动的。福亚想像不出父亲会跟自己谈些什么。他双手下意识地摆弄着沙漏,翻来覆去的。他看着细沙来回流动着,脑子里空荡荡的无所思虑。福亚微低着脑袋,并不去凝视开始说话的父亲。他觉得父亲的嗓音较从前更为女性化,柔软和纤细,缺少变化和起伏。福亚默不作声地听着,从父亲曲折的谈话中辨认出背后的含义。他知道,他们将要别离,他将独自一人过一段日子,原因是疾病和钱,同时,福亚也听出父亲含混的涉及了自己的血缘。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父亲站立在柜台后面一动不动,静静地说着。福亚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隐约觉得他似乎什么也不曾说过,仅仅是站立在那儿而已。

“那妈妈呢?”福亚问了一句。

“你妈和我一起走。”父亲明确地告诉他。

几天以后,家里的东西几乎已全部搬走,仅剩下一些零星物品,大部分家具也已卖掉。福亚在楼里四处转转,觉得自己像是在寻找什么散落的东西,仿佛在这种时刻一定有什么东西可能失而复得。

父母亲已经预定了船票。随着船期的临近,母亲更加高声的在家中吆喝佣人,而父亲则不时地叹息,要不就是与母亲交头接耳地议论几句。所有的人都变得越来越没有表情。

父母亲走了大约一星期,福亚便穿上了夹袄。这一天,他正端坐住店堂里让女佣人替他洗脚,隔壁茶叶店的小季伸着头在橱窗外朝里张望。福亚让女佣人去给他开门,女佣人两手湿乎乎地跑去开门。小季站在门外并不进来,他在女佣人耳边小声地说了一阵便匆匆走了。

女佣人带好门,回来重新蹲下替福亚洗脚。

“什么事?”福亚问。

女佣人便将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说是八红死了。说是流产失血过多,又说是叫银行的杨先生给毒死的。反正有好几种说法。

福亚听完沉默了一会,心想,再也不会有什么三轮车来接八红了。

“你有什么吩咐?”女佣人见他脸色难看,便小心问了一句。

“再加点热水来。”福亚说,“去把店门锁上,开开电灯,酒精灯点好,把我的音叉拿来。”“你要干什;么?”女佣人问。

“你不要问东问西,做就是了。”

(选自孙甘露小说集《忆秦娥》,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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