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植物的人

时间:2022-09-27 04:36:25

怀揣植物的人

那一幕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那天傍晚我买菜回家。家门前的石阶沿上坐着个中年男子。他衣衫褴褛,眼神有些涣散。一望可知是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他安静地坐着。眼前的车流与人群都视而不见。

我就要从他身边穿过去了。突然,我看见他有点诡秘且天真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就好像是偷了件宝物却不能示人的那种欣喜。

也许是看见了我手中青菜的缘故,他解开个衣服扣子,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棵小树苗来。

那树苗总有尺把长了,根上尚留有不少黄泥土,只是捂在他怀里太久了,泥已有些板结。而树苗本身,也已呈现出枯萎的征象。叶子稀落得只七八片,光剩下一些枝枝叉叉了。

他双手捧着树苗,瞥瞥我和我手中的青菜,似乎要和我比试,谁手中的植物更强。

然后他感到这毫无可比性――他的植物比我的要强一万倍。他不再管我。只是盯着那树苗,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

很快,他就完全沉浸到他和手中植物组成的“二人世界”里去了。这条街上的人们总是用一种喊话的方式说话,车铃也哗哗响个不停。这一切却完全不能够干扰他。

他手捧植物的样子,几乎就是一幅画。如果我来命名,那也许可以叫做《植物,或爱》。

我心中是受到很大震动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神志已失常,终日在大街上流浪的人,独独这样宝爱着一棵植物?按说,这植物实际上已死了,于他却虽死犹生。他是把自己的生命当做了那植物的土地。一块四处漂泊的土地。

在他与这植物之间,曾经有过怎样铭心的故事?

也许,这植物是他与从前的爱人一起种的,后来她离开了他?也许,他把这植物完全当做他死去或远走高飞的某个孩子?也许他感到冷,感到这世上只有植物犹可相依?

这一切都成了谜。

眼前的情景就是:当世界都遗弃他的时候,还有一株树苗在陪伴着他;或者说,当他连这世界也遗弃的时候,他却不忍遗弃一棵植物。

这一幕令我有种泪湿的感觉。那一刻,我对他怀中,乃至整个世上的植物,充满了感激与温情。

植物,慰藉了多少人的心。即使是这样一个有精神疾病的,在世界之外游离的人。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精神尚健全之时,一定是个植物爱好者。就像我身边的许多人,就像我。

一位退休老同事,腿脚不便,是个狂热的植物爱好者。有次闲谈,他偶然听人提到,在江西南部山区,有一种奇怪的树,那树栽种时,旁边必须要同时栽下另一种树作陪。当这树成活以后,陪伴的那棵树却一定会死去。

一棵树要陪着另一棵树生,并且要先于它而死。它的命运如此古怪,甚至悲壮,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成全他人。

从此,老同事心心念念要到那座叫“阳岭”的赣南山中去。他请那个告诉他这个信息的人,给他画地图,留当地向导的电话号码。有次,他告诉我,他甚至某个晚上做梦梦见了那相临的两株树。“可惜,我一醒就再也记不起它们的样子了。”他充满憾恨地说。

那位古代的伯牙,千山万水,只为听一曲钟子期。在我看来,我的这位植物爱好者同事,就像植物们的伯牙。

人们热爱植物的理由形形。我的一个朋友说,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到令身边十个人愉悦的人,已经不多。植物,却几乎令所有人愉悦。

而在我看来,从一株植物那里,我们可学的东西,也并不比向一个人学习到的要少。

有次我在郊外,看见一棵受伤的老槐树,齐腰处的树皮被人凿去了完整的一圈,露出了本白色的树身。我想它是肯定活不长了。等下次我再经过它时,我看见它的上半部分的确是死去了,但是在挨近地面的地方,它的叶子重又爆发出来。绿而茂密的,像围了一圈冠冕。

生命是如此顽强。这树又活了。

在电影《杀手莱昂》里,不与任何人往来的杀手莱昂,只穿黑风衣,每天只买两纸包牛奶,只坐在沙发里睡觉。每杀完一个人,他必换一个地方。

身无长物,他只携带一盆叫做“绿萝”的植物。不杀人的时候,他给绿萝浇水,擦去每片叶子上的灰尘,随时为它追随一个有阳光的所在。

直到他遇见12岁的玛蒂。他破了戒。在一个孤独的杀手与一个小孤女之间,微妙的情感发生了:他们相依为命,泪笑与共。

最后,他为救小玛蒂送了命。临别一刹那,他把绿萝塞在女孩怀中。死亡与温情,产生了令人心碎的张力。

整部电影里,莱昂的沉默就像那盆绿萝一样。根本没有语言的陈述,一切都渗透在善良的沉默中。

一个人,与一种植物,如此互为映照。再没有比这更艺术、更完满的事了。

有时我出门散步,最喜欢做的,就是抬头看人家的阳台。如果有人家用植物把阳台围成绿色的一圈,我总是很高兴。下次路过一定记得再看一眼。好像在心里已经把那家人当成朋友了。我辨认着那些花草,就像在人群中辨认一个人。

城市,往往给我一种繁华之中掩不住荒凉的气氛。而养了植物的城市人家,荒凉气是要少一些的吧。

看见一株植物,我总是想知道它的名字。而我总是无处可问。这几乎成了我最大的遗憾。连我自己养的七八种植物,也有一半是不知道名字的。我向人谈起它们,只能说,“那盆叶子像散开的孔雀尾巴的”,或者,“那开了两朵背靠背的花的”。

植物的名字,是先天而神圣的。我不能够贸然赋予它们一个。

就像一个陌生人的名字总是带给我更多的想象一样,我喜欢想象那些名字奇特的植物:雷公根、桫椤、鸭脚木、地涌金莲……

也许我早已经见过它们了,只是对不上号而已。这倒更好。

有时我拿一本植物图谱,看着看着却昏昏欲睡。我感到这太隔靴搔痒了。植物,是必须和它面对面的。

了解一种植物,你能够做的只有:呼吸它、触摸它,感觉它的气场。如果它不在你身边,那么四季不断地去看望和观察它。你真正热爱上一株植物所花的时间,绝不能够比你交到一个知交朋友的时候要少。

你永远也无法从一本图谱里真正认识一种植物。即使那是一本权威的、世界上所有植物学家都必备的某本百科全书式的书。

我曾听说,世上有一种树洞,濒临绝望的人们,如果能找到它,就可以对着它述说那不可说的心思:思念、伤害、挣扎,以及欺骗……说完之后,用草封存那洞,人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

这样的一种植物,是谁派到世上来的?谁,又不需要这样一个树洞?

如果你想快乐一个月,就去旅游;想快乐一年,就去结婚;想快乐一辈子,就去和植物做朋友。

是的,在一朵比小指甲盖还小的花,一茎比针还要细的春草里面,你照旧能够发现到生命的美与秩序。你看见的它们为生命的努力,比你在一个人身上看见的还要多。你从来不会看见一棵植物偷懒,你也从来没有听见一棵植物说――它活不下去了。

如果连植物也不爱,也许,这世上真就没有什么好爱的了。

我总是想起那个怀揣树苗坐在我家门口的人。人们都说,他是精神失常了。

但是他真的是精神有问题吗?

在我看来,他手捧植物的样子,就像一本启示录。只是那启示录是完全关闭着的。没有人知道,里面究竟写着些什么。

王晓莉,1968年生于南昌。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90年代开始散文创作,代表作有《尘路》、《双鱼》、《怀揣植物的人》等。作品多次获奖,入选多种部级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双鱼》、《红尘笔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江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创作评谭》杂志社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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