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马提尼

时间:2022-09-26 06:22:33

【前言】荔枝马提尼由文秘帮小编整理而成,但愿对你的学习工作带来帮助。嗨,来Steve的party? 一个高挑的男孩留在她身边,男孩穿着白色poloT恤,就是她爱买给江森的那种,呼应着阳光的明朗大方。他不像来参加一个Party,倒像刚打完网球回家。 明亮清冽像时光向她伸出的一把剑。 她点了点头。 欢迎,男孩说,我是Ken。左手伸到她背后,虚拥着...

敏艾

复旦大学新闻系本科,美国电脑硕士。曾就职于厦门电视台,担任综艺节目、纪录片及微型电视系列剧编导。1997年起定居纽约,现任职于Bloomberg(彭博)。

刚出电梯,她就听到嗡嗡的人声,循着人声走到走廊的尽头,20G到了。门虚掩着。这时人声听起来不是嗡嗡而是轰轰,有点吓人。她站住,给Jane打手机,没有人接。她按门铃,没有人来开。她没有勇气推门,仿佛一推门里面轰隆隆的炸弹就要把她炸成碎片。她想,她隐居太久了,她只习惯了面对一个人了。她回转身往电梯走去。

电梯上来了,叮地放出一群鲜亮的孩子,在幽暗的走廊灯光下,仍像清晨的鸽子一样酷。女孩子穿着她十几年前一定会喜欢的那种衣服,黑色无袖晚装的裙裾纷纷扬扬一路从小腿肚斜搭到膝盖以上,好像在与爱情撕扯,胜负难分;好像午夜狂奔,置生死于度外。

她和她的乳白色丝质鸡尾酒晚装,还有这个正在旧去的走廊一起,在时光的流逝中在呼啸而过的青春中矜持着。

嗨,来Steve的party?

一个高挑的男孩留在她身边,男孩穿着白色poloT恤,就是她爱买给江森的那种,呼应着阳光的明朗大方。他不像来参加一个Party,倒像刚打完网球回家。

明亮清冽像时光向她伸出的一把剑。

她点了点头。

欢迎,男孩说,我是Ken。左手伸到她背后,虚拥着她的背,她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往前走了。到了20G他为她开了门,作着请的姿势,她就进去了。

没有看到Jane,是Jane约她来的。Jane是她的同事。有一天晚上,她们在一家电影院门口看到了对方。Jane是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就一起去酒吧喝了酒。Jane说刚跟新男友分手,很难受。问她这个周末能不能陪她去一个Party。她说,可以啊。Jane很激动,好像请动了什么大牌来走穴似的,Jane说,你男朋友不会介意吧。她说,他不在纽约在上海。其实她不知道江森在哪里。Jane说,噢,原来如此,我差点都以为你是第三者了。

她平常不怎么和Jane来往。Jane的年龄本来就比她小五六岁,又娃娃脸,她觉得她们有代沟似的。其实Jane对她倒仰慕得很,好几次在洗手间都要开口向她谈男友了,却被她不经意转了话题。Jane认为女人走向亲密是从共同议论男人开始的,Jane要和哪个女孩交朋友,就向她出卖自己的情人。另外,Jane也确实想知道她的意见,她的意见一定是很值得考虑的,她看上去那么有气质,那么忧伤又那么快乐的样子,那种,学也学不来,打扮也打扮不出来,爹娘也生不出来的美,那种和爱情紧密联系的美。

她只字不提她和她男朋友的事,但大家知道她有个男朋友,因为情人节和她的生日,她都收到鲜花。她收到的花总是显得比公司其他女生收到的花更幽雅。

没人听她提起过她的男友。不像其他几个女生,一聚到一起就叽叽喳喳我男朋友送了我一件皮大衣……我老公只爱吃我做的黄鱼羹……。几次聚会,也从来没见她的男朋友现身,没人见过她男友。Jane她们开始觉得她很“挑”,不把男人当回事,她的男友可能也随着时装季节不断更新换代;后又觉得她的男友可能很花,不是很爱她;再又觉得她可能是第三者。

她是第三者。

第三者是些不死心的女人,要不然就不会有这种浩劫从天而降。

遇到江森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心了,认定自己是一桩事故:这辈子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没有随她而来。她离开天堂的那天,天堂不知出了什么故障,打发她一个人孤伶伶上了人间路。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是来自她爱的人那个部落的。每一次见到她,在餐馆里也罢在出租车里也罢,总是伸手往她的、胸前抓去。在羞辱之余,她是觉着一些甜蜜的,他爱她的肉体,她性感得让他难以克制呢。她为他打了三次胎。后来这个男友在她租的公寓里,钻在另外一个女人的胯下,像只贪吃的狗。

她的第二个男友,挺温柔体面,更多属于爱她的人那个范畴。她想如果一个女人一生只能和一个男人,那还是找一个疼她的人让那个她爱的人爱鬼去吧。

有一天晚上在公园里,他们被三个男的围住了。那三人还没怎样,他倒先把自己的眼镜抖到了地上。她本来以为大难临头,她还不怎么爱他呢,他就要为了她弄不好把命都要丢了;听到眼镜片破碎的声音,她叹了口气,你们不要伤害他。三个人中的一个人说,我们对他没兴趣。这个男友没再来找她。

她要了结这起事故,她要去问老天爷,为什么。

可是她还是不够死心,她不愿意就地出发,她决定从纽约动身。

在飞往纽约的飞机上,她的位子在中间,她固执地破罐破摔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然后,像她经常做的那样,开始与上帝讨价还价:上帝,如果你爱我,如果我还有救,请给我一个信号。这个信号就是,该坐这个靠窗位子的人,愿意把这个位子让给我。她闭着眼,万念俱灰又心存杂念。

她经常这样发愿。第一个男友的爱,她把握不定,在咖啡馆里,她就发愿,如果他抬头看刚进来的那个女的,那他就不爱我。

他抬头看了。

多灵呵,她后来想。

该坐这个位子的是江森。

江森不愧为江森,他不吭声,坐在了她旁边。

飞机起飞了,她睁开眼。

江森说,你好。

她说,你好。

空姐过来发毯子,江森拿了一条递给她,又拿了一条给自己。看她裹了肩膀就裹不了脚丫,就把自己的毯子也递给她。很慈祥地笑着,像个长辈,并没有问她要回座位。

她裹着两条毯子,眼泪突然滚滚而下,江森招呼空姐,要了杯热牛奶。

热牛奶来了。她哭着说,我要喝酒。

江森又叫了两杯酒,说牛奶喝完了,才可以喝酒。

她咕噜咕噜和着眼泪吞下牛奶,是她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牛奶。

第一次到纽约?

她点点头。

害怕?

她耸耸肩。

开始想家了?

她摇摇头。

江森把酒端起递给她。如果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你要是愿意可以讲给我听。我们这样坐在一起,也是修来的缘,我也许可以帮你拿拿主意,好歹多吃了几十年的饭。

江森客气,其实江森只比她大一轮。

她瞟了一眼江森,说,你是上帝发给我的信号。

江森是个很英俊的信号。身量高鼻子也高,下巴倔强地撅着,脸色黝黑。江森身上最显著的最招眼的是那种在现今男人身上很难见到的侠骨柔肠,有点黑帮电影里一息善念尚存的黑道老大的意思。

她猛喝了一大口酒。这酒,居然也很好喝,有沉香,不甜腻,也不太酸。一口下去,像旧日的阳光缓缓照耀,穿越她的血液,她的血像早春河面的冰开始融化。

后来江森说,这辈子一直憋着要一见钟情至少一次,从来就没发生过,已经都不相信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了。就在我看到你小赖皮一样窝在我的位子上,脸色苍白,嘴巴跟谁赌气似地撅着,睫毛长长地抖巴着,就等着挂滴泪珠似的……天哪,那一瞬间我相信我父亲的心脏病真的传给我了。

她不用去问上帝了,她这辈子没有白来,老天爷没有忘记她,她离开天堂的那天,天堂也没有出故障,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好好的,趴在她身上又黑又壮的江森,像一台碾路机,碾平了她以往所有的坎坷。

江森掌控一切,、去哪家餐馆、她做什么。

她像天寒地冻的夜晚回到家,躺到自己的床上一样放心,知道门都锁了,暖气也足,什么也不用担心,好好睡吧。

基本上她什么都不用做,就是躺在床上等江森,这是她唯一能报效江森的时候,她特别用心卖力像个尽忠职守的。

她觉得她过去受的所有的罪所有的苦都是为了与正在来到的幸福抵消用的。快乐像氢气一样充满了她,她觉得自己越飘越高,要爆炸了。

江森的老婆不同意离婚,因此他没有办法提供原来他主动承诺的任何东西。譬如,让她去NYU读古董鉴赏,住在长岛海边等。

所有的节假日,江森都不能和她一起过,感恩节、圣诞节、中秋、元旦、春节、情人节、连万圣节都不行,只有愚人节合适。

但是,她想,江森是她这辈子能碰到的最理想的男人了,既是她爱的人也是爱她的人。江森离不了婚有什么关系,江森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要的东西,她不能因为江森在婚姻中就放弃他。江森是什么,是老天爷送给她的信号,婚姻在老天爷的信号前算得了什么。

她开始打工挣钱,然后上学,这期间有过许多泪水和血汗,但毕竟有江森照料,事情不是完全不可收拾。然后在一个大公司找到了职位。

她决定向凯瑟琳赫本学习,凯瑟琳赫本为了一个不能为她离婚的男人终生未嫁百年孤独。

但毕竟她不是凯瑟琳赫本,在情人不出席的节日里,没有众人环绕解闷,尤其因为她为了维护江森的婚姻和自己的面子,不敢交朋友。倒不是怕没法解释老大不小的,看上去挺懂事的江森怎么把她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她自己的公寓,自己自由飞翔在婚姻这个牢笼外,也不是因为如果客人聊得高兴忘了时间,江森比客人还客气要比客人先告退,而是世界很大也很小。

她很孤单,在所有的假日都很难过,也因此忍不住跟江森闹过。江森说,我把我所有能陪你的时间都用来陪你了。一个中秋节有什么大不了,你不把它当中秋节不就完了。

她含着眼泪想,是呵,把跟江森在一起的那天当作中秋节不行吗。

她的年龄在这个party上是很出众的,这些小孩比Jane还要小个五六岁,大概比她要小一轮了。刚才一起进来的Ken,像鱼归大海,游得不见了踪影。她站在那里有点茫然,往旁边退了退,退到了一个小走廊,拿出手机装作要打电话的样子,她先拨了一个电话给Jane,倒通了,Jane说临时有事可能要比较晚才能过来。希望她玩得开心。

可她一个人都不认识,连哪个是主人都不知道,而且看来好像找不到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现在她听到了那些轰轰的声音全是英文组成的,而且还不是她能企及的英文,是比她年轻十几年的英文。

她想转身走,但看到Ken往她这边来了,她往走廊里又退了退,低了头,很紧急地揿着键盘。好像有一个生死攸关的电话需要打。

Ken走过来,抿着嘴微微笑着递给她一杯酒。

荔枝马提尼。她认得,是因为那颗鲜嫩的荔枝和酒杯。这是江森过去会在她的公寓里给她调的一种酒。她喝点酒就会进入微醺状态,据江森说是性感的极致。如果江森白天过来,也会给她调这种酒,她就知道江森又想看她性感的样子了。她喜欢这酒是因为它的组合,荔枝和伏特加,像最馥郁芳香冰肌玉骨的女人与最凶猛的男人。她总要先吃了那颗浸满了醇酒的荔枝,等到酒喝完,那颗荔枝似乎就干枯残败不再是荔枝了。

江森在上海的手机关机。她合上电话。

这是我为你调的,荔枝马提尼。Ken把酒杯递给她。

她脸上飞红,好像不小心让Ken看到了她脑子里正在放映的画面。

她定定神。谢谢,这是我最喜欢的鸡尾酒。

Ken说,那我太高兴了。

Ken长得很好,丹凤眼高鼻梁,如果再黑一些,甚至有点像她想象中江森少年时的样子。

我不应该在这里。

为什么。

这是你们小孩的聚会。

你们小孩,你是带我们来的家长吗。

未尝不可以。

我24岁了。

你是只猴子。

对。我父亲也是。

猴小孩很聪明。

这么说你也该是猴。

她想,有什么关系呢:你看你果然很聪明我确实也是只猴子。

Ken愣了愣,旋即笑,太好了,我们一样大。

你原来以为我很老对吗?

Ken脸红了,不,不,不。我只是觉得太巧了。

她笑了,小孩不该撒谎。

我不会看女孩的年龄,我以为你比我大一两岁。

我比你大一轮。

Ken这下脸有些白,看着她,一轮,12?

对,我36岁了。

Ken恍然,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所以我不属于这个Party。我要走了,谢谢你的荔枝马提尼。她把刚喝了两口的荔枝马提尼放在旁边的小桌上,拉开门,走到了走廊上。

她有些气急败坏,为自己的年龄,为来这个不合适的party,为江森。她冲到电梯口,按了按钮。

到纽约后,她几乎没怎么去过party。有一次,有人约她去一个生日聚会,她去了,结果在门口碰到正要去前院抽烟的江森。江森看到她如临大敌,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被江森吓得结结巴巴,我,我,我来一个朋友的生日party。

你回去,你不能进去。她就像一个要饭的一样被江森拦在门外。江森和他老婆刚好也来了这个聚会。

走廊端头是一面雕花大镜,她凑到镜子跟前,看自己的脸。她的脸,看上去还好,并没有什么年龄的标志,但眼圈有些黑,由于她老是睡不好的缘故。脖子上是有一两道浅浅的皱褶,她用黑色长丝巾遮住了。

但她的眼神不对了,她的眼睛泄露了真相。她的眼神看上去满目疮痍,没法伪装成Ken他们的眼神。Ken他们的眼神里也有伤,那是生命力太旺盛绷破了存蓄他们的皮壳的那种伤,伤口稚嫩而骄傲;她的眼神里的伤,是想藏起来的那种伤。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在镜子里滚落,她现在变得特别爱流泪,是不是她一个人太久了,是不是因为纽约太冷了,她真是老得不可救药了,成天不可抑制地哭哭啼啼,把江森都哭跑了。

镜子里出现了一杯酒,荔枝马提尼。杯中的荔枝珠圆玉润。

她在镜子中接过酒杯。她看着镜子,好像在看电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她可以冒充Ken身边的美女呢。

Ken说,你逃跑的样子像这杯酒。

她笑了,镜中的她接过酒杯,抿了口酒。为她调的荔枝马提尼总是暗藏杀机的。可这恐怕也是她这辈子唯一最后一次和这么年轻的男孩在一起喝酒了。

这个男孩提醒了她大学的岁月,爱了那个比动物还要凶残的男生,被他强迫着,在操场上,在课桌上,在图书馆走廊上,在男生宿舍里,在树丛里,在垃圾场边,在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地方;被路人见过,被扫地的老太骂过,被他同寝室的男生撞着,被保安抓到。但那仍是年轻鲜艳的义无反顾的岁月,而且前面还有的是更美好的用也用不完的日子……但怎么这么快就走到今天了,孑然一身,什么都随着岁月离她而去了,包括本就不属于她的江森,正在逃开的江森。三十六岁生日一过,她的潇洒似乎随着三十六年的岁月消逝了,她变得紧张,从来没关心过的事开始进入她的议事日程,退休账户,养老投资,被提到电影小说同等重要的位置,惊惶之余也生出了应急计划,譬如,45岁时一定离开江森找老实人嫁了养老等。

电梯来了,她回头向镜中那对璧人摆摆手,拿着酒杯进了电梯。

Ken跟了进来,你似乎看上去很忧伤。

是吗,那太糟糕了,现在可不流行忧伤。她努力笑了一下。

但是你笑起来又有罕见的纯粹的灿烂。

这似乎是她的特点,江森也向她提过。

只看了她的笑的人不能想象她的忧伤;只看到她忧伤的人,更不能想象她的笑。但是她的灿烂的笑和无可挽回的忧伤在不可想象的转瞬间交替变幻,令人迷乱。

他们到了街上。

你喜欢纽约吗?Ken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瓶啤酒,打开,喝着。

无所谓。她看着前面灯光璀璨的楼群,和楼群间川流的车河。

几乎没有人会对纽约说无所谓,要么喜欢,要么讨厌。

这个城市跟我没有关系,此时此刻,这些灯光里面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Ken定定地看着她,现在这个城市跟你有关系了。

她低头喝酒,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简单地回答喜欢纽约,要说那么些酸了叭叽的话。

Ken举着啤酒瓶找到她的酒杯,很利索地很迅捷地撞了一下,干杯,为今晚的纽约。

为荔枝马提尼。

为荔枝马提尼。Ken仰脖喝干,又从另一个裤兜掏出一瓶来。

她说,Ken你喝慢一点,不要醉了。

Ken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你知道吗,这是今晚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非常动听,这下我真要醉了。他掏出他的手机看了看说,没有一个人打电话给我。你刚才在Party上给那么多人打电话,能不能给我打一个呢,我的号码是9173996290。

她掏出她的手机一下一下地揿着9173996290。

Ken接了电话,嗨,给我打电话的天使,你有名字吗。

苏然。

Ken合上电话,用国语字正腔圆地对着她:苏然小姐,幸会。

她吓了一跳,Ken,你会说国语,而且说得这么好,完全不像ABC。

Ken说,我不是ABC,我10岁才来美国。我在家里我父母都是跟我说国语的,我爸爸现在还在中国谈生意呢。

你回去过吗?

回去过,去年去上海和。我爸爸在上海。

上海现在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是全世界最快乐的城市。

对,他们天天在外面吃饭喝酒唱歌洗脚,还有洗澡,还有女孩子陪着。

她喝下的酒化成了泪,又爬出她的眼眶。

我让你想中国了吗?

不,上海让我觉得有点寂寞了。

也许因为你不敢爱上纽约。

小孩,你聪明过人。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试着爱上我。

你喝多了,小孩。

还没有,不过我有这个企图,爱上你的企图。Ken仰脖喝干瓶内剩的酒,把酒瓶投向垃圾桶。

我比你大12岁,小孩,不要和我开玩笑,小心我当真。

我是认真的。

我喜欢的东西和你这一代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不一样。

这不是问题,她们喜欢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你没有女朋友?

有过。

几个?

Ken歪着头想,八个吧。

你觉得你这辈子想要多少个呢。

九个。

她笑。那我还是不要浪费这个宝贵的名额了。

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如果有儿子我就希望他是你这个样子。

我喜欢你,你是我一直想要的那个女人的样子。

你根本不认识我。

介绍一下你自己,吓吓我。

一个正在老去的36岁的女人――

看上去像26岁,在曼哈顿街头被一个男人纠缠,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Ken像情场老手一样迷人地笑着。

你还不是男人,你只是个小屁孩。

小屁孩!哈哈哈,小屁孩!Ken的笑变成了小屁孩的笑,我正在努力变成一个男人,我要带你去海边。

我有男朋友了。

你应该离开他。

为了你?

非常好的理由,但主要是因为他让你不快乐。

不,相反的,他对我非常好,这辈子没有一个人会比他对我更好。

我不这么认为,譬如,到现在他都没有打电话给你。Ken摇头,这可是周末。

江森现在已经几乎不给她打电话了。总是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拨着那个号码。有时关机,有时江森接了,说在开会,或要去开会。她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到底还要不要我。江森说,我已经告诉你很多遍了,我现在没有时间想这种无聊的事。有一次在吵架后她向江森道歉,对不起,我又闯雷区了。从此只要提到这个话题江森就会说,又要来炸我了。她就在电话的这一头对着话筒温柔凄凉地笑着,好,不提了,不提了。心里想着,江森,我闯雷区来炸你,我自己是先要粉身碎骨的,还未必能伤到你毫毛。

他很忙。

你是第三者。

她笑。

那不好。

我没办法。

我父母之间也有第三者。

也许每对夫妻之间都有一个。

我妈差点为此自杀了。

也许每个女人都有这种时候。

不过我想我妈是策略性的。

那他们现在好了吗。

面上没有问题。

那,那个女人怎么办。

不知道――Ken顿了顿,想起多年前那个仓皇逃离的女人――你们这些女人,为什么要当第三者,你看你,宁愿当第三者都不肯要我。

不是我不要你,是我要不起。

如果我强迫你要呢。

好久没留意这样鲜活的脸了,紧绷在高耸的鼻梁上的皮肤像月光一样皎洁。像月光一样迷蒙又清爽的眼睛,像月光一样熠熠生辉的眼睛。她几乎要伸手去触摸这张脸。

你知道吗,你有一种等待的气质,你站在走廊里,像困在城堡里的公主等待王子救护又像水手的妻子等待远航的丈夫,我不自觉就要走过去回应你的等待。

这个孩子的眼睛像针,扎痛了她。

我是在等待。她一口一口不停地喝着荔枝马提尼,我只配等待,只能等待,我太笨了,什么都做不了。

Ken很疼惜地转到她的前面,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摇着,好像想摇出一个答案。他总是让你等待,对不对。温柔的眼睛里有了怒意,他有老婆有孩子,也许还有别的情人,你是他在回家前的一个过站,或者是他离家后歇脚的地方,你永远不是他的终点。

Ken拿掉她手中的空酒杯,杯壁内侧有残酒留下,荔枝还在杯中。

Ken转身把酒杯投到垃圾桶里,玻璃碎裂的声音传回来,刺痛了她。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想我是不是和江森真的走到了尽头,为什么一想到他我就要恬不知耻地掉眼泪啊。她用双手急急地擦着,边抽泣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Ken靠拢,把她拥在怀里。滚热的唇在她的脸上捕捉着她滚落的泪珠,轻轻地擦着她的耳轮说,我们去海边,宝贝,我们去海边……

她撑不住,倚在Ken的白色polo衫里,婆娑着泪水迷迷糊糊地想着,江森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啊,你是上帝给我的信号啊,你怎么不管我了呢,连一个只有你一半年龄的小孩都可以把我要走了呀。

但Ken不是小孩,Ken是她在大学里一直憧憬但没有出现的那个情人,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女孩子,她需要的是像Ken一样清新健康聪明勇敢的情人。

Ken一手拢着她,一手伸出叫了出租车。他们看上去像一对相依为命的逃难情侣。

进了出租车,她还是倚在Ken的怀里。

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Ken说,小女孩,肚子饿了。

她脸红了,说,对不起,我真是糟糕得很。咕咕的叫声把她叫回现实,她是一个靠有妇之夫施舍一点爱的老去的女人,她饿着肚子去了Party,只喝了一杯荔枝马提尼。她挣脱了Ken的怀抱。

我得回家。

Ken俯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正在回家。我也饿了,我们回家吃东西。我的肚子叫起来可没有这么优雅动听,司机听了要报警的。

你说去海边的。

我家就在海边,去海边就是去我家后院。

那你是富家公子啊。

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

你吓住我了,我最怕富人家的小孩了,我还是回我自己的家吧。

Ken的嘴唇在她的脸上游移,好像一支枪在锁定目标。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就完蛋了,我回不了家,我要永远迷路了。

是因为荔枝马提尼,是因为江森承诺过海边豪宅,还是因为Ken。

Ken的家是白色的地中海式样的楼房,是她最喜欢的一种建筑风格。

他们进了客厅,比她整套公寓还要大的客厅。一整面墙的落地大窗,面对着大海。这是江森承诺过的,她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心旷神怡。

你父亲打下的江山?

还有我父亲买的巧克力。Ken递给她一盒打开的La Maison du Chocolat,走到吧台调酒,耸耸肩笑着,所以到现在我也没有和他断绝关系。

所以你母亲不肯放手。

你呢,你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不离婚。

同理。

他很有钱吧

我不知道。

他没有给你钱?

这不是关于钱。她脸红了,但也分辨不出,因为她喝了酒就要脸红的。

Ken笑,当然,当然,是关于爱。

她转开话题,就你一个人在家?

对。我母亲去意大利度假。我父亲,说过,在上海,Ken眨了眨眼,和他的爱在一起。

你父亲的,呃,女友,你母亲不再介意了吗?

只要不离婚,我母亲什么也不介意,我想。

她抬起头看着Ken的眼睛想看得深一些,Ken坦然地温柔地回看着她,耸耸肩,抿抿嘴。

你恨你的父亲吗?

Ken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海,可能有一点。不过我不能因为他爱的不是我母亲就恨他,这有点不公平。他有他的人生。我只是替我母亲难过,因为她那么早就结婚了,她只遇到过我父亲,她都没有好好地玩过,像你这样。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说,她的人生太单调了,如果写自传,生命里只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拿我凑数。你,可能就不一样了,你的人生一定很丰富,你一定遇到过很多男人,追你,想你,爱你,男人因为你自杀,女人因为你自杀。

她冷笑,你恨我,因为你父亲,因为你母亲。

不,我爱你。

你的爱来得比开一个酒瓶还快。

问题不在快还是慢,问题是它来了。

Ken递上调好的酒,荔枝马提尼。

我爱你。当我一出电梯在走廊里看到你站在那里,我就想着今晚怎么说这句话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又丢了你,这辈子,上辈子,一年前,昨天,我想不起来,我记忆力不好。但这次,我不会放过你了!

她接过酒杯,瞪着窗外黑漆漆的海。

喜欢海吗。

谁不喜欢呢。

这海是你的。

你父母不会同意和我分享的。

你错了,他们会像我一样对你一见钟情,尤其我父亲。

她笑,你父亲会说,这是帮我找的吗。突然觉得自己轻薄,转身走到壁炉前看那些相框里的照片。

Ken笑,我觉得你还是和我比较般配。我父亲在上海的情人21岁。

你母亲是因为她要自杀?

噢,不,那是另外一个,很久以前的。在纽约――

那,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怎么办,我是说,纽约的那个。

不知道――Ken的眼神有点迷离。那个他父亲的女人,那个被他父亲拒之门外的女人,那个离去的背影。

那个女人该像她一样,彻底绝望了。她知道江森什么也不会为她做了,她不怪他,这是她遇到的最好的男人了,这是老天爷派给她的,她的命都是他给的。她实在是靠他靠得累了,但她天生又是这样一个没了男人的呵护就像植物少了阳光少了水似的女子。她气急败坏地问自己为什么就不能自己一个人过下去呢,有什么问题呢,其实她内心深处也做了这种打算的。但每日都巴巴地盼着江森能打一个电话来,或者在她打去的电话里,说几句温柔的话。给她这株要枯死的植物听听水的声音。

她伸手拿起一个相框。

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让你如此死心塌地――这是我父亲。嗯,我知道父亲很英俊,但是请不要这样盯着我父亲,这会伤了我的心的。

她放下相框,接过酒杯,觉得嘴唇干裂,裂得难以合拢又难以张开。猛喝了一大口荔枝马提尼,海风过处脸烧得厉害,心跳也加速了,好像Ken给她调的酒放了药似的。她像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人那样挣扎着说着话。

我是他的奴隶,他把我从死神那里抢了回来。他是我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他要我,就来了,她回头看着Ken――然后让我喝荔枝马提尼。他不要我的时候,他有一个舒适的家可以回去,或者去找别的女人。

所以你喜欢喝荔枝马提尼?

所以我知道荔枝马提尼。

会调荔枝马提尼的男人不止他一个。

他是荔枝马提尼里的伏特加。

而你是荔枝。

他已经不在酒杯中。

江森上次从上海回来,并没有主动碰她一下,也不给她调荔枝马提尼了,躺到床上,说很累无可无不可地让她伺候着。她很卖力地伺候着,太卖力了,一下从床上翻了下去,脑袋砸到床对面的衣柜把手。让都有点生分的江森看到她在这种时候从床上摔到地上,四仰八叉着,她有点难为情。就嗔道,你怎么也不拉我一下。江森笑着,你在床尾我在床头我怎么拉你,哈哈。这可不像江森以前说的话,江森以前在这种时候是要百般呵护的。马上就要翻身下床把她拉将起来,抱着她揉她脑袋上的包了。把手是圆圆的木球,不然也许不费吹灰之力她就死了,她有点惋惜与死亡擦身而过。她自己从地上快快爬了起来,冲到洗手间,昏头昏脑间泪水瀑布一样奔流而下。同时,她对自己说,好了,不要多心了,不要发神经了,他只有这么点时间在我这里。她擦干眼泪出来,江森说没事吧,她说没事。爬回床上继续干活。

江森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哭得像生离死别,江森说,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女的哭哭啼啼的。江森甚至没说我不喜欢你,而是说我不喜欢女的。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杯中没有酒了,在惋惜没有撞死之前,在掉下床之前,在上床之前,在江森回来之前。

荔枝还留在酒杯中,她忘了先吃了它,在它醇香馥郁的时候。酒劲上来了,她在漂浮。她漂到落地窗边,手像珊瑚一样在夜色中浮起,拉开玻璃拉门,拉开晚装上的拉链,拉下衬裙的肩带,漂了出去,漂向海边。

砂粒冰凉潮湿,Ken和海浪一起汹涌推进,此起彼伏。

她在沉没,早就沉没,只有江森来过她的海底,她只让江森知道她沉没在她无人知晓的海底,她漂荡在她无人到来的海底。现在没有了江森,无边无际的海底无边无际,她的浮沉永无止境但是毫无意义。她是不存在的,因为江森不存在了。

可是她存在,喝干的荔枝马提尼酒杯中残留的荔枝。

Ken喘着气对她说,我想我找到了你。

好像被自己的话点醒了,他狂吼一声,猛地起身跳离了她,踉跄着跌坐在她脚跟处。一个手臂挡在额前,好像在躲避不可忍受的强光,又好像要借着强光看清一个正在现形的鬼。

那天他看到了这个女人,在一个人家门口,被他父亲拦住。这女人穿着一件白色裙子,好像误入人间的天使被人发现,非常令人同情地仓皇而去。Ken几乎都要去追她了,那时Ken刚过了17岁生日。

Ken当时一下明白这是他父亲的女人,那个曾让他父亲回家向他母亲要求离婚的女人,那个曾让他母亲要自杀的女人。并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妖艳,有些憔悴,怯生生的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旧式女学生,又像一个历经风尘的薄命红颜。

像海底深处鱼的幽灵。

上一篇:无暇之秋 第11期 下一篇:血性男儿:张丰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