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萨拉萨蒂吗

时间:2022-09-26 02:30:39

星期天的晚些时候,马勇独自坐在公寓里。公寓是公司分配给新员工的住房,三年一轮换——就是说,工龄满了三年,公司就不再提供住房了,员工或者买房,或者自己到外面去租,为的是给更晚来的新员工腾位置。这是公司的福利政策里明文规定了的,客观上加快了公寓住户的“合理流动”,也小小地刺激了本地房地产业和房屋租赁业。马勇喜欢这栋楼的结构:相对的两排房间由一个环形的内走廊串联起来,给这个灰沉沉的简易楼房增添了一种逶迤的空间感。

对了,马勇是个爱好“艺术”的小伙子,说他是个“另类”,他也不会反对。譬如音乐,绘画,文学……等等,这些人类艺术的结晶,都常常会引来他莫名的倾心和感动。然而,生活却是枯燥的;那日复一日的枯燥使他对“艺术”几乎失去了信心。这会儿,他坐在阒无一人的、有些逼仄的房间里,太阳光斑斑点点地折射进来;就连不远处的那个菜市场也暂时沉寂下来,小贩们拿水龙头把菜蔬喷足了水,又用大块的塑料布把摊位遮盖起来,只等黄昏前新一轮的高峰期来临。隐约有桂花的香气从窗外飘来——在这个南方小城里,桂花树随处可见,在篱笆上,在庭院旁,在不经意路过的某一处角落里,它们一簇簇、一丛丛,不分季节、不知疲倦地开放着,飘忽的香味令人熟悉而又陌生。不知道为什么,马勇觉得一阵落寞。

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女高音使他浑身为之一振。在这短暂的、无边无际的沉寂里,那歌声显得克制、压抑,断断续续,但仍然使他感到韵味十足。马勇轻轻地打开房门,遁着歌声,他看到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来到走廊尽头的水池旁,埋着头,仔细地洗理着十个手指。她的手指白皙、修长,令马勇想到上好的瓷器,想到明亮光洁的白玉,想到小提琴一根根锃亮的琴弦。这样的手指天生是应该灵巧地跳跃在琴弦上的。你瞧,她没有唱那些令人狂躁而又不知所云的各类流行歌曲,她唱的是“艺术歌曲”,有着古典的、悠长的调式,优美含蓄的歌词(他禁不住地想到电视屏幕和网络上那些爆红的口水歌,呸!那也叫“歌词”,除了裸地叫喊便是裸的喊叫),最主要的是,哪怕她克制着、压抑着,完全没有“打开”,他依然听出了她良好的脑腔共鸣和胸腔共鸣。——他懂。他想,她一定是个有着“艺术细胞”的姑娘。

他呆立在门旁,悄悄地捕捉着、品味着那稍纵即逝的歌声。桂花的香气浓烈起来了;太阳已经开始西垂,空气中有一缕缕看不见的、若有若无的金光,令人温暖、安详而又沉醉。歌声渐渐息下去、息下去,四外里重又陷入了那种漫长的寂静中,仿佛陷入了深刻的沉思。风息浪止……马勇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梦,待到睁开眼时,水龙头早已关闭,姑娘的身影也已经看不见了。

他应该做点什么。他必须做点什么。马勇打开电脑,找出收藏已久的、自己最喜爱的那首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点击鼠标,播放起了MP3。小提琴甜蜜忧伤的旋律立刻飘出了房间。然后,新的乐章出现了:急遽的、操切的、如雨点般的音符倾泻而来,时而高蹈,时而低回,仿佛是对那逝去的歌声的一种呼应,一种召唤,也是一种由衷的答谢。

一遍又一遍,《流浪者之歌》在环形走廊里循环着、回荡着。不,马勇并不指望姑娘能够听见。那是音乐对音乐的呼应、艺术对艺术的召唤,原本不需要这样俗套的邂逅。

可是,她来了。仿佛从天而降,她站在那里,应着琴声,轻轻地敲了敲他半开着的房门。她听过萨拉萨蒂!她为萨拉萨蒂而来!她一定和他一样,熟知并热爱萨拉萨蒂。

他们一见如故;他们坐下来,谈音乐,谈文学,谈人生,谈艺术对生活不可缺少的滋润,谈人心不古、知音难觅……他们的谈话滔滔不绝、一泻千里。当然了,真实的情况是——大部分时间里只是马勇在谈,姑娘在听。她面带微笑,宽容而耐心地倾听着马勇急迫的、多少有点语无伦次的述说。这已经足够。很久以来,马勇没有享受过这种会心、愉快的,充满“艺术情调”的谈话了。正像刚才说过的那样,知音难觅,而他,却觅到了“知音”。这是多么幸运!

一曲终了,姑娘提议说:“我们来听听音乐吧!让我们静静地听一听音乐吧!”

马勇立刻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点击鼠标、把音量调到了最大。《流浪者之歌》再度响起。如浪潮般的、如夜幕般的琴声把他们淹没了……马勇觉得自己的身心早已化为一缕轻烟,在无比宽广的空间缓缓流散。泪水浸湿了他的双眼。这时,他看到,姑娘悄悄地背过脸去,拿手背飞快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

他们一同沐浴在音乐的辉煌中,一同感动并且落泪,这样深刻有力的交流无疑是属于灵魂的。分手的时候,马勇鼓足勇气索要了姑娘的电子邮箱。

当晚,他禁不住给她写下了一封热烈的求爱信。在信里,他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才情”——他要用高雅脱俗、精美绝伦、令人眩晕的美好语言,向她诉说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激,诉说他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的思念。他恨这个迟到的相逢,他恨这咫尺天涯的距离,但是他深信,因为他们有着对生活、对艺术同样的热爱和痴迷,他们之间一定会有一个无比美好的未来,像音乐一样动人、像文学一样深邃,这美好的未来值得他们去向往、去追寻……他并且老实供认:他这还是初恋——再没有哪个女孩能够像她一样,引动他的遐思与梦想,令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他要由衷地感谢生活、感谢艺术,感谢巴勃罗?德?萨拉萨蒂——感谢这个伟大的、仁慈的、独一无二的西班牙人……

一连几天,姑娘始终没有再露面。一到下班时间,马勇便怀着忐忑的心情,就像怀着某种秘密的信念一般,默默地守护在那里,又像守护着一个伤口:环形走廊里人声喧腾、脚步杂沓,可没有她的身影,一切便成空;是谁打开了走廊尽头的那个水龙头,却粗心地没有把它关严,自来水兀自一滴、一滴流淌着,发出咝咝的声响。马勇开着电脑,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刷新着电子邮箱的页面,却始终没有新邮件到达。

到了第五天,令马勇无限期待的新邮件终于来了。仿佛早已有所预料,迎接马勇颤抖的双手的,是一封极其冷淡、简短而又生硬的回信。在信中,她承认自己那天流了泪,但是她强调说,使她感动的只是音乐,是音乐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恳请马勇不要误会。

马勇反复读着回信,心情一时间难以得到平复。窗外,桂花依然在不失时机地开放着;楼房啦,树木啦,样样东西都恢复了惯常的慵怠,那种空虚和落寞的感觉重又出现在了他的心头。他回想起了那次谈话,想起艺术和人生的种种话题,忽然觉得无比遥远、无比烦燥起来。

他想:去它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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