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纪实的虚构

时间:2022-09-25 05:51:00

最后一个知青

小邹死了,是掉进冰窟窿里冻死的。这事件,在军马场曾轰动一时。

小邹是三营九连最后的知青。本来,他是可以早点返城的。当时的情况是,有医院病情诊断手续的,全部可以办理病返手续。

开始时,知青们都挖门盗洞找熟人开假病历。医生还一再叮嘱,进医院开病历时,表情动作都要与病情相符。后来人们发现,无论你将病历开得多荒唐多漏洞百出,从来就没人深究。渐渐,大家悟出些道理来。上级对知青政策,已经开始松动。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的誓言,即将成为历史可以忽略不计了。从此,知青们办理病返手续时,情绪开始激动,表情也开始嚣张。少数知青甚至公开宣称,本人日食斗米体壮如牛,之所以进医院无病,纯属为了早日回城造假。

后来,随着知青大批回城,病返的理由就仅仅成了理由。这种连小孩都能看出破绽的理由,一时间成为相关部门批准知青回城的重要理由。人们对如何改写历史不关心,感兴趣的是一群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城里孩子,终于可以回家了。

再后来,病返的内涵不再有人关注。大家都清楚,那是上级为知青返城创造出的顺水推舟的借口。一个所有人都能理解的善良借口。仅此而已。

小邹是个真正的棒小伙儿。开始,他见有人偷偷摸摸办理病返手续时,还用革命者审视叛徒的目光,鄙夷地打量对方。他感到,如此偷偷摸摸往家跑,可笑可恨。

小邹父母早亡,城里只有一个出嫁多年已无来往的姐姐。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省城他基本算没有亲人了。因此,他从未产生过回城的想法。

在小邹看来,军马场生活很好。一点不比城里差。当时,三营九连持这种说法的知青,除了他再无第二人。

小邹说:“别人咋想我不知道。反正,我他妈是死心塌地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了。”

原来,知青们下乡前都在仪式上宣过誓。他们都曾向领导和父母们保证,要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也因此,小邹的话刺痛了知青们敏感神经。除了对他反感,还组织过富有正义感的知青,对他拳打脚踢。

当小邹得知知青将分批次全部返城时,一时间不知所措。

小邹真没想到过回城。他也不想回城里去。对上级突然改变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思路,他没有必要的思想准备。

知青们办理回城手续时,经常有人问他办理情况。当时,对返城犹豫徘徊的知青只有两种人。一是已经坐上领导宝位的大小干部。另一个就是与当地人组成家庭的中年男女。小邹跟大多数知青一样,被政策空投到九连后,从未用恋爱目光打量过当地青年。他无牵无挂,没有一丁点不回城的理由。

想来想去,最后小邹去征求老邹的意见。

老邹是小邹在九连认的大哥。据说,几百年前他们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同祖同宗,有据可查。

老邹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回城吧。怎么说,城里都比山沟沟好。等将来娶妻生子了,孩子上学接受教育,总比这山沟沟强多了吧。回城去吧,城市才是你真正的家啊。”

本来,小邹想让老邹为自己分析分析。可老邹根本无需分析,直接道出了答案。本来,回城是知青们梦寐以求的好事,可听了老邹的大实话,小邹心情更加郁闷。

终于,小邹下决心返城了。他开始咨询办完手续的知青。张罗着返城前该处理的一切。

可是,小邹突然死了。是与他本家大哥老邹一同死的。

小邹是与老邹下冻网时,掉进冰窟窿淹死的。人们后来推断,小邹是为救老邹死的。人们看到,老邹蹲在南岸面对鲤鱼泡圆睁眼睛。既像是呼救,又像是伸手去抓小邹。而小邹,就淹死在面前的冰窟窿里。

小邹怎么会淹死呢。他水性极好,对九连一带的泡子也了如指掌。

人们从冰面痕迹及冰层断裂情况判断,小邹在救老邹无果后,曾爬到过岸上。岸上被折断的新鲜树枝可以作证。他再次返回到冰面上,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用树枝去搭救老邹。当时,老邹正被困在冰窟窿内。直到发现树枝也无法施救后,小邹再次跳入到水中,将老邹强推上岸去。但最后一段,显然是老邹自己爬行的。而小邹,在将老邹推到浅水处时,由于在冷水里浸泡时间过久肢体麻木,再没能爬上岸来。而目睹这一切的老邹,一冻一急心脏病发作,也死了。

当然,这都是人们根据现场情况的推断。不过大家一致认为,当老邹遇险时小邹绝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在小邹心中,老邹是他唯一的亲人。

可惜的是,由于之前小邹有偷鸡摸狗的劣迹。加之,上级无法确认他是舍己救人而死。最后,小邹被草草埋到九连的北山坡上。

随着知青全部离开,人们渐渐忘记了小邹的事。

现在,小邹的墓地依旧在九连北山坡上。坟丘很小,也没有墓碑。一堆黄土几丛蒿草而已。

小邹是留在九连的最后一个知青。

老木归来

老木下海后,人就没了。

在老木失踪这段时间里,人们对老木情况进行了五花八门的猜测。猜测最多的,是老木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也许是傍上个富婆走人了。但人们马上又否定了这种说法。因为,从老木现有的条件看,傍上富婆的可能性太小。哪有那么不开眼的富婆,会带着他走。富婆嘛,那都是些了不起的女性。她们有身份,有地位。据说,这类人一天到晚最愁的事,就是如何将钱顺利花出去。付款时,镇定自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一个老木,真能让这样的女人领走了?没人信。老木身无分文不说,就能力来讲,也毫无特长可言。下海前,老木只是林区的普通护林员。工人编制。那些香艳色情的故事,没有在老木身上发生的可能。

老木的失踪,在人们心底织出一个巨大谜团。

老木突然出现时,已近年关。那时候,家家的屋顶皆冒着油油的热气。

老木突然就回来了。他不与任何人搭话。直奔家门而去。开门,吱扭一声。关门,咣当一下。之后,就再不出来。

在林场,老木有个哥哥住在场部东头。为了打探老木的情况,人们开始频繁出入老木哥哥家,嘘寒问暖。时间一长,就让老木哥哥不胜其烦。但他毫无办法。人嘛,大都有探听别人私生活的欲望。

即将过年时,老木出门了。他在与老婆告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们开始骂老木老婆。说这种没心计的女人,甩了也是活该。

后来听说,这次回来,老木是向老婆要钱的。至于要钱干什么,要走了多少钱,没人知道。有人再次找到老木哥哥打探。哪知道,老木哥哥不再客气。而是边破口大骂边将来人扫地出门。

就这样,老木的谜团越扯越大。

老木再次回来,已经是正月初八了。这次回来的,不是老木一个人。他身后,还领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人们推断说,孩子肯定不是老木的。老木外出时间,加巴加巴才只有三年。

老木不再出门。

春天一到,老木在自家菜园子内搭了个塑料大棚。种上茄子辣椒黄瓜等各种蔬菜。干活儿时,身后总是跟着小男孩。当然,孩子已被老木送到林场小学校里读书。跟在身后,只是星期天学生放假的时候。

人们不明白,老木这几年究竟干什么去了呢?男孩是怎么回事。要来的拐来的买来的,显然都不是。据说,孩子户口也迁来了。老木是以什么理由为孩子落户的,公安部门保密,就没人清楚。

人们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小木。

老木的秘密,是八年以后才揭开的。那时,小木正加紧复习考县城重点高中。

一天,林场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男人逢人便问,老木住什么地方。经人指点,男人见到了正在菜地忙碌的老木。

据在场人描述。两个大男人,一见面竟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男人离开前,在场部最豪华的贵宾酒店,摆了个二十桌的酒席。席间,男人讲述了他与老木的故事。

原来,老木失踪那几年,就是跟着他进山伐木头去了。男人说,后来他被个南方老客骗走了全部木材款。最后,就连付给老木的工资钱也没有了。男人气疯了,他终于找到了那个骗子。可骗子也有苦衷。他说,钱已被扔进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听了曾经称兄道弟的骗子的话,男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致对方终生残废。后来,男人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男人说,他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举目无亲。有钱的时候,曾有过许多位女友。这些女人,个个对他海誓山盟。但当得知他被判刑后,没一个愿意收留他儿子的。是老木,在白白为他忙碌了三年,没拿到一分钱报酬的情况下,收留了孩子。

男人最后感慨说。人啊人。人啊人。

桌面上的人,一下子懵了傻了。

人们一时不知如何调整表情。都觉得,自己太不了解老木了。

男人走了。但不知为何,男孩依旧跟着老木生活。

后来,老木扩大了他的种菜规模。据说,是国家政策好,让他发大财了。

也有人说,支十个八个暖棚,发不了那么大的财。一定是孩子爸爸为了报答老木,资助他才干这么大的。

对老木的猜测,始终就没断过。

王朋投修

王朋被遣送回国前,没人知道他投修了。

投修是当时对逃往苏联的一种说法。王朋投修的理由奇怪,跟老婆离婚不成。

王朋在部队服役五年零六个月,是中国共产党党员。

就在人们怀疑王朋投修传闻真伪时,王朋回来了。当然,是经过中苏警方几番交涉后,被戴上手铐押回来的。

人们边感叹边猜测。王朋投修,原因真与郝佳有关吗。

王朋投修前,担任军马场三营教育股长。当时,营教育股长权力不小。他有决定谁可以获得被推荐选拔上大学的资格。哪怕是过了最佳年龄段的中年人,只要王朋说合格。基本水到渠成。

可是,拥有如此令人眼热权力的王朋,忽然跑到江北投修了。

据王朋交代,除了情感生活痛苦,他投修没其他原因。他说,自己是个比较平淡的人。之所以逃往苏联,而不是欧洲美洲其他地方,一是由于与苏联只有一江之隔,方便。二是,苏联虽然搞了修正主义了,但毕竟依然是社会主义国家,是共产党人的天下。

王朋说,身为共产党员,他只能选择苏联。

当公安人员问到,他带到江北一些什么重要情报时,王朋笑了。

“我一个小小股级干部,别说重要情报,就是普通平常情报,跟我都不刮边啊。再说了,到了江北,苏联人根本就不问我情报的事。至于,为了去国外混个美女洋房之类,更是无稽之谈令人气愤。”

王朋说,我投修,完全为了逃避一场婚姻。

听王朋这么说,负责审查他的公安人员全部目瞪口呆。

主审王朋的警察叫吴天。他与王朋也算是朋友。以前,每当王朋到场部开会时,都找吴天喝酒。但王朋忽然就投修了,忽然就成了叛国投敌的坏分子。这让身为公安人员的吴天震惊不已。一时间也难以接受。王朋又交代说,他投修与郝佳有关。

开除公职后,王朋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

王朋爱人叫郝佳。人很漂亮,只是过分小巧了些。

之所以说过分小巧,是因为郝佳只有一米四七的身高。跟一米八一的王朋站在一起,反差极大。

对于这场婚姻,当初人们就有不良猜测。都说,王朋这小子看上的不是郝佳,是郝佳的爸爸郝大志。

当王朋拼命追求郝佳时,郝佳也产生过疑问。她曾直截了当问王朋,是不是因为爸爸是营政委,才追求她的。听了姑娘的话,王朋当场掉下了委屈的眼泪。他抽泣着说,郝佳你说这种话,既是污辱我王朋,更是亵渎郝佳你自己。

郝佳爸爸虽然担任的是营级指导员,但他却是个正团级干部。

王朋追郝佳时,他还是驻地连队的一名普通士兵。应当说,他追求郝佳的时机很敏感很特别。

一年后,王朋转业了。基于与郝佳的关系,被分配到军马场教育科,担任教育干事。半年后,王朋成为郝政委的上门女婿。

王朋投修与郝佳不同意离婚有关。听起来,这理由令人费解。

我见到王朋时,是他刚出狱不久。表面看,王朋没有太大变化。除了人清瘦肚皮小些,其他没啥大变化。

我说,王朋你还好吧?

王朋面无表情看我半天,才说:

“跟一个投修反革命分子说话,你不害怕受连累吗?”

由于没有思想准备,我被他反问得吭哧瘪肚。

见我半天没说出一句整话来,王朋哈哈大笑着转身离开。

后来,我听说郝佳曾主动要求与王朋复婚,被王朋拒绝了。王朋的理由简单明了。他要的是真情,不是怜悯。

一年后,传来了王朋郝佳复婚的消息。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毕竟,他们共同拥有一双儿女。人们一再感叹说,郝佳对王朋那真是没说的了。

世纪末的最后一天,在哈尔滨一个商场前,再次见到了王朋。寸头墨镜,皮装领带。开着辆方头方脑的外国车。我在车外,他在车里。此时的王朋,气场强大,浑身充满成功商人的霸气。

可能是小市民仇富心理作怪,我不太喜欢眼前这个王朋了。实际上,这类人也没心思把时间浪费在普通人身上。

王朋边打量我边说:“怎么,看样子还在为共产党卖命吧?”

我有些气短说,像我这种人,要胆量没胆量要能耐没能耐。只有在国家这口大锅里,跟大帮搅粥吃了。

王朋说,哪里话哪里话。像我这样开着豪车去海边,与穷光蛋步行去海边,虽然旅行形式不同,但看的是同一款风景,晒的是同一颗太阳。

记得,王朋还说他正在办理移居国外手续。移居哪个国家,没心思问。至于他还说了些什么,由于当时心理严重受挫,也没太记清楚。

其实,当时我很想问问他当年投修的事。再问问与郝佳的婚姻状况。但,都没问。那时,苏联已变成前苏联了。投修一词,已进入到生僻词行列之中了。

此后,再没见过王朋。也不知道,他真的移居国外没有。如果移居成功了,他带走的是郝佳还是别的女人。

很有可能,就在我坐在电脑前写这篇文章时,王朋正躺在异国的海滩上,晒着国外的太阳。

虽说,太阳是同一颗太阳。但在不同地方带着不同的异性晒,可能感觉真的大不相同嗳。

枪走火

认识徐峰是在宣判大会上。

由于是枪走火,不属于故意杀人。徐峰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缓期执行。

徐峰当时也就是二十二三的样子。高个儿,驼背。由于宣判会上始终低着头,没看清长相。

据说,徐峰被抓前正复习考大学。那是恢复高考第三年的事。他计划报考哈工大。他说,哈工大部分专业,一点不比清华差。其实,人们知道,他这是受辅导老师的影响。当时,在下放到军马场的当中,仅哈工大毕业生就有七位之多。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哈工大老教授,正辅导徐峰理科课程。

但是,徐峰忽然被判了刑。虽然是监外执行,但他已经没有了参加高考的资格。

我详细了解徐峰的案子,是在他担任军马场中学物理教师之后。当时,我们同在一个学年组。全学校,只有我们是夜里十二点才回宿舍。他认真学习仔细备课,而我正乐此不疲地做着愚蠢至极的作家美梦。

见他学习刻苦认真,我不解地问,不是不允许你报考了吗,你怎么还这么用功学习。听我这么问,徐峰笑着说:“我报考了大学自修课程,先拿个函授证。等刑满后,直接报考研究生。”

我没照镜子,没看见自己当时的表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徐峰这小子令我佩服令我惊愕。

就是那次,徐峰对我讲了他枪走火的经过。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当时政治空气紧张,仅团兵一地,就揪出反革命分子达一百多人。以至于团部的拘留所一时人满为患。徐峰就是那时候,被抽调担任临时看守的。

徐峰出事,是八月十五那天夜里。当时,有个反革命分子趁着月亮地逃跑时,被徐峰发现了。

本来,担任临时看守前,徐峰接受过训练。当他发现犯人逃跑时,首先想到的是鸣枪示警。徐峰说,他确实也是这样做的。但问题出在他没受过任何射击训练。鸣枪示警过程中,由于太紧张太害怕,后果是,将逃犯一枪击毙。年仅十八岁的徐峰,当时就蒙了。但,徐峰毕竟是看守。而被打死的,毕竟是反革命分子。经过多方调查犯人逃跑的方向,最后,死者被定为企图叛逃苏联。因此,当时徐峰不但没受处分,还立了个二等功。

五年后,当公安人员再次与徐峰接触时,他才知道被击毙的竟是北大化学系教授。

徐峰翻供了。他对公安人员如实说明了事情真实经过。当公安人员引导询问他,当时是不是确认坏分子想逃往苏联,才开枪将其击毙的。徐峰说,绝对不是。我从未开过枪,就是想打死他也打不准。由于之前从未摸过枪,鸣枪时心慌意乱走了火。当时,我不知道枪口对的是什么方向。只知道,扣动扳机时手不听使唤。直到将十发子弹打光,才一屁股坐在地上。

公安人员问,难道,你不知道你的行为触犯法律吗?

徐峰说,我愿意蹲监狱,多少年都行。一个大学教授,一百个徐峰都顶不上。

被判了监外执行的徐峰,开始自觉扮演劳改角色。单位里所有的脏活儿累活儿,他都抢着干。有教师生病了,他主动要求担起课程。那段时间,徐峰从不与人说笑。不抽烟不喝酒。上课认真仔细,下课不训斥学生。看电影谈恋爱,更与他无缘了。总之,徐峰每天做的事情只有两样,工作和学习。

一九八五年,徐峰考取哈工大大气物理研究生。

一九九三年,徐峰考取清华大学博士研究生。

上海张

知道上海坐落在海边,是在听了上海张对上海的生动描述之后。

记得,上海张在对上海作了一番夸大其词的描述后。有人忽然问,上海的海大吗?

深爱着上海的上海张,用不屑的语气回答说:“这还用问吗?阿拉上海的海,小得了吗?”

多年之后,当我去上海读书时才发现,上海并不是个海滨城市。虽然,上海距离大海并不遥远。

当我知道,上海确实没海时,一时有些发愣。我不明白,上海张为何非说上海有海呢?

后来,我逐渐理解了上海张的心情。作为从小就生活在国际大都市的上海人,她不允许上海比任何城市差。别的城市有的,上海绝对不能少。包括大海。

上海张返回上海时,已经五十一岁了。那是大批知青返城多年之后的事了。

据说,上海张是与丈夫离婚后,独自带孩子返城的。

也有人说,上海张根本就没与丈夫离婚。她是偷偷办完手续后,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不辞而别。

总之,上海张走了。返回她魂牵梦绕的大上海去了。

在军马场生活时,上海张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到处讲述丈夫素质如何低下。她说,这种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了。她要与丈夫离婚,坚决离婚。但,几十年下来,上海张始终与丈夫生活在一起。不但没有真正兑现与丈夫离婚的诺言,还噘着嘴生下一男一女。

终于返城了。

终于离婚了。

上海张嘛,如果你让她始终生活在军马场,那上海张还名副其实吗?

在人们眼里,上海张与丈夫能够坚持到现在,已足够伟大了。

再次见到上海张,是在她上海的家中。

一九八七年,我寒假返回军马场时,碰到了上海张的丈夫王福。本来,我与王福不熟。但,令我意外的是,当他看见我时竟远远伸出手来与我热情相握。

王福长相有些丑陋。相貌与水浒里的武大郎有几分相似。正是由于这些原因,王福平时特别自卑。走路时,大都是溜着墙根走。

忽然见王福伸出粗糙大手与我相握,猝不及防中还包含几分感动。

他笑着问我。啥时候回来的?什么时候回上海?上海的海有多大?上海的海,冬天有人游泳吗?

其他问题容易回答。只有上海海中有没有人游泳的事,不知道怎么回答。

见我打奔儿,王福追问上海的海水冷吗?

我不忍心破坏王福对上海的美好向往。

“上海的海水不冷。大上海的海水嘛,冬天怎么会冷呢?”

王福笑了,说:“我老婆也经常这么说。还是人家南方气候好。哪像咱这北大荒,冬天冻得人手脚像被疯狗咬了似的痛。”

我点头称是。

在绕了个大圈子后,王福问我能不能为他办件事。

我说,除了杀人放火,其他什么事都行。

王福红着脸,笑着说。那当然,那当然。我是想,给上海张捎五千块钱。

上海张家住上海外滩附近。但那时的外滩,巷子众多枝杈横生。

王福在纸条上写得挺详细。从南京路什么地方进去,过几座什么桥后向什么方向拐。具体地址是,什么什么弄,多少多少号。等等等等,特别复杂。

我整整用了大半个星期天,终于见到了上海张。

上海张开门后,愣住了。

上海张用上海话问,侬找哪一位?

我说,我找上海张。

听说找上海张,上海张吃惊不小。

她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我笑着说,上海张大姐,你应该让我进去说话吧。

上海张不好意思笑了。用半东北半上海二八开语言说,侬好辛苦噢,阿拉搞不清爽侬是哪一个了。

当我将装钱的档案袋递过去,并将王福的意思复述一遍后,上海张竟失声痛哭起来。

一年后,当上海张领着王福到大学看我时,我坏笑着问王福,王大哥,这回你该知道上海的海水冷热了吧?

王福拉着我的手,边用力摇边掉泪。

傻青与坐地炮

傻青是当地人对知青的称谓,而坐地炮则是知青对当地人称他们傻青的还击。两种称呼,都是贬义。但也只是贬损一下而已,还达不到侮辱人的程度。

付军是坐地炮,刘林是傻青。

付军教美术,刘林教体育。

本来,美术与体育是两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课程。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际操作,时间与空间都毫无冲突之处。但,付军与刘林这两个人奇怪,共同爱好是挑对方毛病。

课余时间,付军经常将宣纸铺在桌子上,挥毫泼墨。而刘林呢,总会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吹毛求疵。

刘林是天津知青。他来军马场时,才只有十六岁。据说,他是从天津市杂技团下乡的。兵团领导看到他档案后,就将他调到了场部小学担任体育教师。开始时,还有人怀疑刘林是走后门当上体育教师的。后来,人们对他从杂技团下乡的说法,也开始将信将疑。对人们的议论,刘林默默忍受。

一次,刘林带学生跑完早操后,有人提议让刘老师露一手。刘林笑了,只见他三两步跑到单杠下。脚尖一点地,双手在抓住杠子瞬间,人竟然倒立在杠子上。在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动作后,他竟然突然来了个单臂大回环。这还了得。学生当场送他绰号体育刘。

发生在体育刘身上最幽默的事,发生在足球场上。

应该说,对于球类,体育刘是外行。但,身为体育教师,他从不承认自己哪个项目比别人差。每次踢球前,体育刘总喜欢站在队前,讲述一番足球理论。可是,体育刘时间观念差。每次讲解,都要占去一半时间。这就让急着踢球的学生们烦躁得不行。最极端的一次,体育刘站在队列前,讲了九十分钟的足球理论。什么诱导越位呀,什么手碰到球为什么不一定就是手球呀,什么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从守门员怀里将球合理铲出呀,等等等等。循循善诱,深入浅出,雅俗共赏,声若洪钟。

那场球,担任比赛的裁判是付军。眼看好好一场足球比赛,被体育刘滔滔不绝化为乌有。他一脚将球踢进操场边的麦地里。

回到办公室,义愤填膺的付军挥毫泼墨,创作一幅漫画。他按“水淹三军”的意思,画了幅“唾淹三节”。

漫画按三节课的意思,分了三个部分。

第一节课。男体育教师站在队前讲话。文字标注,今天在进行这场足球比赛前,我要讲几点注意事项。

第二节课。男体育老师仍在讲话。只是,文字标注有所变化。话题已经切入到了足球理论。

第三节课。男体育老师,用猴子动作示范盘带过人。只见他最后说,今天没时间比赛了,下堂课继续。

学生们都说漫画确实漫画。他们伸出大拇指,赠送付军绰号美术付。

一天,体育刘忽然拍拍构思的美术付说:“怎么了,漫画家愁眉苦脸是碰嘛难题了吧。”

美术付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有时间抓紧给你学生上足球理论课去。省得一到正经比赛时间,耽误事。”

体育刘说:“付老师,我有事跟你说。我调令到了。”

美术付愣住了。他呆呆看着体育刘,半天才问:“真的要回天津了吗?”

体育刘苦笑着说:“终于可以回天津了。顺利的话,不出一星期我就走了。天津一百八十中,还担任体育教师。”

体育刘走前,美术付组织了一场欢送体育刘的足球比赛。

体育刘与美术付所守的大门,皆风雨不透一球未失。

赛后,体育刘走到美术付面前,照胸就是一拳。

“等下次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个坐地炮。”

美术付说:“傻青,你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天津,中国领土,还不是说回来就回来。”

说话时,两个人的眼里都有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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