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气阴森鲁尔福

时间:2022-09-25 09:49:52

半个多世纪前,在遥远的墨西哥,一位对文学抱有梦想的青年几乎走遍了全国各大乡村。回来后将沿途所见付诸笔端,出来一篇篇故事,这就是薄薄的《燃烧的原野》和《佩德罗・巴拉莫》。

半个多世纪后,在中国江南小镇一家公立图书馆。我读到了这两本小书。作者鲁尔福的半身像镶嵌在书卷后,黝黑的脸庞带着深邃的眼神,仿佛想对即将翻开书页的我诉说什么。阅读鲁尔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相比马尔克斯坦言《佩德罗・巴拉莫》让他重温了当年读到卡夫卡《变形记》的激动,我则想起接触博尔赫斯的那些日子,只是博氏给我冲击,鲁尔福让我沉溺。

很难想象还有哪位作家能把乡村写成鲁尔福那样,它不是沈从文笔触轻盈的田园牧歌,不是福克纳深恶痛绝的种族歧视。而是火与血的熔炉,犹如在人的神经上垂一块铅,清脆地直接崩断,不留一丝余地。是什么导致乡村的一片狼藉?通过翻阅评论家和历史学家的资料,得到的答案全是: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前面必然加上“不彻底的”。听多了。不免觉得单调,《燃烧的原野》十七个短篇,除了两篇是直接涉及革命武装冲突的,其他都只是将革命作为故事隐性的背景。显然,鲁尔福想写的远不止这个。

一种很强烈的感受,鲁尔福的身上有一股鬼气,这和他的经历是分不开的。他幼年丧父母,被送进孤儿院,长大后求学不成,找工作又不顺心,如此大才竟去跑销售。我相信磨难能让人成熟,但不相信它会让人阳光,一个见惯事态冷暖的人,如果不是无奈地看淡,只会变得阴郁。鲁尔福的鬼气表现在他刻画的人物上,《佩德罗・巴拉莫》是写鬼的,进入一个村庄,所有的角色都是死人。死人对活人说话,而那个活人其实也已死了。鬼气还表现在氛围上,我尤其钟爱《卢维纳》这个短篇,利用一个农夫之口,讲出一个被风占据的村庄,那些躲在教堂后面探出半张脸的妇女,其阴森之气丝毫不下于那个鬼村。村里的男子为了生计都出走了,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这和如今中国的乡村又何其相似!

鲁尔福之前,个人觉得中外作家写人最带鬼气的是鲁迅,但鲁迅笔下,《无常》、《女吊》、《孤独者》这些无须说,就连《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都是刚性十足,他们有一种很强的攻击性。但鲁尔福呢,单从《求他们别杀我》、《都是因为我们穷》、《我们分到了地》这些小说的题目就看出,人物充满卑微和怯弱。仿佛每个人都丧失了抵抗。丢了灵魂,只剩一个空壳。在他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以为以下这些主题是鲁尔福作品中最常出现的:

一、

包括《你还记得吧》――乌尔瓦诺和他表妹;《清晨》――胡斯托和他外甥女;《塔尔芭》――塔尼罗的妻子和他弟弟;《安纳克莱托,莫罗内斯》――父亲和女儿。当然代表道德的堕落,但鲁尔福没有将这一点大肆渲染。而是一笔带过,有的甚至只有一句话。这就让他的批判性退到了次要位置,从而凸显出人物本身具有的野蛮性、原始性、劣根性。鲁尔福式的还带着浓浓的原罪味道,伴随着“罪”,“罚”是他们必然要承受的恶果。《塔尔芭》的“我”最后被忏悔淹没,生不如死,而其他人物的下场都是被杀,死得很惨。

二、逃跑与追杀

以《那个人》和《求他们别杀我》为代表。鲁尔福笔下的凶手的杀人行为总是很朦胧,有些出于无奈,《清晨》的老埃斯特万杀了胡斯托老爷,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的做了这事;《教母坡》的“我”被冤枉,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干脆杀了对方;《那个人》则到最后我们都不明白凶手为什么要杀了那一家人。但复仇者的意志是很坚定的,他们一路紧追不舍,不复仇誓不罢休。《求他们别杀我》的追杀者,甚至事隔四十年也要上天入地把凶手找出来,用子弹将他的脸打成马蜂窝。而与被追杀构成对比的则是凶手逃跑的痛苦,他们苟延残喘、提心吊胆,只为保住性命。从这点看,我们发现,原来深带鬼气的人对生也是有所眷恋的。

三、父与子

这是鲁尔福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主题,他曾说:“有一次我父亲逃走时,他们杀死了他。”父亲这个概念对他无疑是一个解不开的结。《求他们别杀我》的矛盾纠结点是父子,《北方行》则全篇是父子的对话,那个父亲不怎么样,但更不堪的是《玛蒂尔德-阿尔坎赫尔的遗产》(它将父子对比着来写),因为父亲的残暴,最后被儿子所杀。相比之下,《佩德罗・巴拉莫》就比较亲情,是寻父主线,但最感人的还是《你听不到狗叫》,那个背着命悬一线的儿子回家的父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锲而不舍的执着和一声声的呼唤,让人读之动容。

此外,还有土地、武装斗争等主题,都归入革命大背景,暂置不表。总之这些主题经鲁尔福之手,都被赋予了深刻的内核,往往短短几千字就产生魔力般的效果。这除了作者文字本身的魅力外,我觉得和他独特的技巧是密不可分的。作为开拉美一代新文风的作家,很多现代派的手法在他的小说中已清晰可见。而最明显、最能代表他的标志,无疑是在《燃烧的原野》这个短篇集中,那几乎每篇都运用到的“独白”。鲁尔福喜欢设置一个像说书人的叙述者,不用旁人回答,兀自和读者对话。这让我们仿佛就坐在说书人的面前,聆听一个个鲜明的故事。而在最著名的《佩德罗・巴拉莫》中,结构更为神奇,叙述的内容每到一个分段处戛然止住,由此岔开去,哪里又都可以延续下去,给人留下广阔的想象天地。这让整本书看起来就像博尔赫斯的《通天图书馆》和《沙之书》,博氏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永恒循环,鲁尔福如此轻易就做到了。

这样一个作家,不管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给人惊喜的。但就是这样一个作家,盛名之际却不再写小说,关于这点的推测有很多,我觉得最可靠的还是他自己的话:“在墨西哥的最后几年……几代新作家占据了一切,甚至出现了‘职业文学’必须用的一种时髦的写作方式……这个世界和我格格不入……”鲁尔福是特殊的,他不愿淹没在时髦的文字话语中,一感觉不适,不妥协而选择转身。但他接着说:“……不是我辍笔不写作了,我仍在写我没有完成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或许就是后世的每个作家都该接过来的对于这个充满鬼气的世界的一点梦想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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