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趟布拉格

时间:2022-10-13 12:07:51

1

我站在脏污的卡车斗里,摆出九阴白骨爪的架势,抓起一捆捆的芹菜、韭菜,递给车下的哥哥。终于卸完了,我缓缓地扭动着酸疼的胳膊,累。

你刚走出校门,活干多了自然就不累的。其实最累的不是干活。哥哥看见我的窘样,嘴角一撇。

我问他最累的是什么,他瞥了我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拎起两捆芹菜走进家宝菜市场。送菜的卡车在一阵黑烟的掩盖下不知所踪,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仓皇地逃走。这是家宝菜市场,又不是阴曹地府。家宝,顾名思义,家里的宝贝或者家家都把这里当做宝贝。

哥哥初中还没毕业就跟着母亲在城里卖菜,我呢,一直读完大学。能有幸读完大学,这完全归功于我瘦弱的身体。母亲经常说我小时候吃不饱,身体瘦弱,一阵风就能把我刮倒,抬不动一筐胡萝卜,不是卖菜的料。在我七八岁学校放假的时候,常跟着拉着架子车的父母亲到这座城市卖菜。架子车上堆满了自家种的胡萝卜和白菜,用自家编的藤条筐盛着。父亲拉着架子车的木架子,掌管着方向。一根蛇样的绳子攀在母亲肩头,另一头拴在木架子的铁环上。平路或下坡的时候,我专心摆弄着手中的一只黑鸽子,那是父亲从养鸽子的老孙头家里要的。他平时只会干活,寡言少语,可他能读懂我仰望屋檐的眼神。屋檐上,停着几只鸽子,咕咕地鸣叫着,精巧的头一颤一颤,像在寻找着什么。上坡或路不平整的时候,我让鸽子站在我肩头,我在架子车后面使劲推。这时,父母亲把腰弯成村东小河里的虾米,父亲的后背画出形态诡异的地图,我不知道那是哪里,是千里迢迢要去的城市吗?饿了的时候,我和母亲吃从家里带的馒头和菜。父亲从车里摸出两根胡萝卜,在裤脚上蹭蹭,咯噜咯噜地大嚼起来。母亲说,父亲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野兔子。

那次在路边卖菜,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大汉不由分说掀翻了架子车上一筐胡萝卜。我肩头的黑鸽子咕咕叫着,深灰的眼珠变得血红,慌乱地飞到了路边的法桐树枝杈上,精巧的头一颤一颤,像在寻找着什么。我从遍地的胡萝卜中捡起一个,抱在胸前,瞪着他们。其中一个戴墨镜的大汉走过来,把我的耳朵顺时针拧了两圈。我忘记了怎么哭,可老实巴交的父亲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他把手中灰黑色的秤钩子刺进那只拧我耳朵的手臂。其他的几个大汉立刻围拢过来,对地上的父亲拳打脚踢,任凭妈妈怎么哭叫也无济于事。围观的人密密麻麻,一声不吭,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一场露天电影。他们狠狠扇了父亲两耳光,红色的口水便从父亲的嘴角流下来。

那是父亲最后一次进城卖菜。母亲用架子车把他从城里拉回,从那时起,他进了一把特制的藤椅,至今也没出来。只有用麻绳捆住他的手脚,他才不至于一头栽到地上。母亲和哥哥把他抬倒哪,他就呆在哪,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父亲最后一次进城的口水,一直流到现在。

哥哥便不上学了,她和母亲一起拉着架子车到城里去卖菜。哥哥上过初中,有头脑,见了那些大汉就递烟,甚至还把几张卖菜的钞票递过去。大汉吸着烟,拍拍哥哥的肩膀,夸他懂事,然后甩着肥胖的胳膊走了。哥哥转过身,猛地把秤钩子刺进一只肥胖的胡萝卜里。

过了半年,哥哥攒了一些钱,在家宝菜市场租了卖菜摊位,每个月给业主交几百块钱摊位费。菜市场的生意那些年还不错,又没有大汉的骚扰,哥哥存了一些钱,娶了媳妇。

该换摊位了,前几月的摊位都不如意,这次希望能抓到一处好的。哥哥皱着眉头对我说。

家宝菜市场里有八个摊位,过道两侧各四个。靠近门口的摊位生意相对好些。公平起见,摊位一个月一换,抓阄决定。

哥哥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那张圆脸显出十分的虔诚来,缓缓地把青筋暴露的右手伸进一只油乎乎的盒子里,拿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个灰黄的乒乓球。他看了一眼,随即把那球砸在水泥地上。那球跳跃了几下,沉闷地趴在了那里,上面黑色的阿拉伯数字正对着他。他气不打一处来,奔上去,一脚把那球踩成了一片坏菜叶。“妈的,近期手气就是坏!”他默默地把摊位上的胡萝卜、白菜、大葱、西红柿装进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泡沫箱,将它们搬到最里面的那个摊位上。

一只西红柿掉下来,哥哥一脚踩在上面摔了个仰面朝天,手里搬着的一筐西红柿恰好压在肚子上,一个也没掉出来。旁边的几位卖菜的大叔大妈瞧了他一眼,嬉笑着夸他水平高。

一棵大白菜,好多天了,还没卖出去。外面的叶子干枯了,哥哥就把干枯的叶子剥掉。他又剥着一层,愣在那里,里面白得刺眼。我知道他又开始想嫂子白净的身子了。又剥了几层,只剩下一个白菜娃娃了。这几年,外面的超市、量贩越来越多,菜市场的生意越来越差,哥哥怕养不起孩子,便一直没要。这只白菜娃娃放着白光,撩拨着他对孩子的欲望。只是,这种想法无济于事,孩子的生产者,哥哥的媳妇李小珍已经搬到娘家去住了。曾经顾客云集的菜市场,现在变得人烟稀少,一个个的胡萝卜唉声叹气着瘫软下去。

哥,我想去趟布拉格。我边把新摊位上的胡萝卜、大白菜摆弄整齐边说。

去那干啥,去那吃鸽子粪啊!你那点工资还不够一个月摊位费呢。布拉格不就是有几只烂鸽子么?你呀,总是长不大。哥哥斜视着我,他的那张大嘴快要撇到天上去了。这些年,他的嘴,越来越大了,估计是经常撇的缘故。

2

那个比我大一岁的女人,坐在讲台下的小课桌旁静静地听我讲英语,大眼睛里带着痴痴的笑。她算不上美丽,只是有一双动人的大眼睛。我毕业后,面试了几家公司都不如意,便在这家不起眼的英语补习班当老师。她,那个叫鸽子的女人,是我晚上唯一的学生。我知道她是个女人,不是女孩,因为我们俩无话不谈。她在一家宾馆当服务员,一天在给一个老外整理被褥的时候,那个眼距狭窄的细高个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还说着她听不懂的外国话。

那天晚上七点多,我正想回家,她来了,说要补习英语。她以前一天英语也没学过,连二十六个英语字母都不会念。补习班老板把她交给了我,让我晚上给她补习。她总是晚上七点按时来到,学得很认真,一遍一遍地跟着我念,逐字逐句地在小本子上记。

接连六个晚上,她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地站在讲台上,课桌旁没有一个学生。我们的培训班位置太偏僻,快支撑不下去了,老板经常说。他晚上去别的培训班当代课老师,偌大的教室只有我自己。

那晚,她终于来了,穿了一件黑纱衣,可以隐约看见粉白的肌肤,只是,她的大眼睛里带着悲戚的神色。我把教案摊开放在讲桌上,她没有立刻要听课的意思,平时学习英语的狂热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径直走向灰黑斑驳的窗台,凝视着楼下喧嚣的人群,成了一只静静栖息的黑鸽子。我静静地望着她,竟有些心动,忘记了那本皱巴巴的教案。到底是什么使我心动?是因为她静立窗前的姿态,还是因为她幽黑的大眼睛里流露着无可名状的伤感?她把我带入了她的世界,在我闭塞压抑的生活牢狱中打开了一扇天窗。

我走过去,躲在她身后。她突然转过身来,搂住我的脖子,脸颊紧贴我的左胸,呜咽着,呜咽着。细高个回布拉格了,她说。接下来的日子,她照样来这里学英语。这时的英语,对她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那些夜晚躁动不安,睡梦变得颤动破裂。每次睁开眼,苍白的月光都穿过玻璃窗打在黄漆斑驳的课桌上。

3

哥,我想去趟布拉格。我娘们一样嗦。

操,咱们又不是公园里那些遛狗的闲人,你去那干啥?他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你总是长不大,有空的时候我到宠物市场给你买只黑鸽子和藤条笼子还不行吗?

我注视着他。他正推着一辆红漆剥落的人力三轮车在公园门口叫卖,车上摆着煤火炉和满满一铝锅热气腾腾的嫩玉米。有孩子经过的时候,他把腰弓得比孩子还低,那张圆脸拧成腹部洗皱的围裙:喂,买个热玉米吧,香着呢。有的孩子便拉住大人的衣角,左右摇晃着身子,吵着要买热玉米。哥哥每天无数次地做出同样的表情,说出同样的台词。

城市里的超市、量贩越来越多,菜市场的生意越来越差了,有时候一整天也卖不出一棵青菜,哥哥便带着我一起到公园门口推着三轮车卖热玉米。

快到夏天了,天热得要命,卖啥热玉米。我念念叨叨,不耐烦地站在三轮车旁边,我车上的玉米没卖出几个。

我们的培训班是真的支撑不下去了。桌子的质量也不好,晚上老是咯吱咯吱响。培训班老板边给我计算工资边说。第二天,哥哥便找了辆人力三轮车让我跟着他到公园门口卖热玉米。

鸽子照样来跟我学英语,不过不再是在那个培训班,而是在我和哥哥租住的房子里。

哥,我想去趟布拉格。我说。汗水正从哥哥发皱的圆脸上流下来,锅里的玉米喘着粗气。

去那干啥?那里除了鸽子还有什么?哥哥的圆眼睛瞪着我。快到中午了,天越来越热了,游客稀稀落落,他终于有时间认真和我说话了。

那里有的娘们,听说那里的大街上到处是坦胸露乳的娘们,还有赤身的模特儿。

真的?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脖子伸成了锄钩。

那还有假,我可是上过大学的人,书本上有详细介绍。我说。

好,卖完了剩下的这几个玉米,哥和你一起去趟布拉格。

明晃晃的太阳把我俩当成了玉米,蒸发着水分。已经看不见游人了。

哥哥把围裙撩上来,在圆脸上擦擦汗。屁股靠在车帮上,左手叉腰,右手卷成话筒放在嘴上。“热玉米,热玉米,香喷喷的热玉米喽。”他更加起劲地叫喊起来。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群鸽子,站在公园门口的栅栏上,咕咕地鸣叫着,精巧的头一颤一颤,像在寻找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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