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酸的防滑链

时间:2022-09-25 06:21:37

那一年的大雪迟迟未来。

从北京赶回时,我12岁的弟弟小黑正坐在一块黝黑的大石上,望着满天的白云发呆。“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问他。小黑叹着气:“让人等了一个冬天,让人白白地等了一个冬天……”那意思是说,雪没有到来,一家人早就巴望着的年货,还有我跟弟弟来年的学费,都将没有着落。

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回家的时候,破裂的烟囱里正冒着缕缕炊烟。父亲在灶屋里煮着猪食,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咳嗽。他拉着风箱,湿湿的马桑柴火映红他被山风吹得皲裂的面庞。一抹黑黑的锅灰,正抹在他的额角。锅灰下的皱纹,似乎写满了他57个岁月历经的所有沧桑。

“爹!”我叫了一声,将我从北京带回的一条围巾送到父亲的面前。“这是给你的,钢笔和笔记本,是给小黑的。”小黑跳了起来,傻傻的笑声透着他的满足和快乐。

然而,捧着那条围巾,看着那些钢笔和笔记本,父亲却好久好久没有说话。忽然间,他发出生硬的喝问:“雪,到现在还没下,你花那号钱做啥?”

我嗫嚅着说,北京的东西正打折,便宜。

“打折打折,打折就不要钱了吗?”父亲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那些钱你就不能节省下来交学费吗?咱村子都那个样子,你看见哪个娃子用过那么好的钢笔了?还有,爹戴着条这么好的围巾,走出村子,不让人笑话吗?你们娘死得早,走之前只留下一句话,就是让爹讨饭讨米也要供你俩念书。别人家的娃子,像你这么大的年龄,早就出门打工了,可你……”父亲没有说下去,他一瘸一拐地重新走回灶门口。那条瘸了三十年的腿,忽然间,让我双泪直流。

我没有告诉父亲,其实,这些钱都是我在暑假期间,给一家餐厅刷盘子挣来的。而父亲那条围巾,还是我买毛线自己织成的。一个男孩子家学针织,每次都让同学们笑得脸红。

我跑出了门。身后,我听到了小黑埋怨的声音:“爹,哥刚刚回来,你咋就不能高兴一些呢。看,哥都哭了……”

然后,就是父亲那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天,老不下雪,爹心里乱啊!”

我呆呆地望着门前那条公路。我知道,爹的叹息,跟小黑一样,都是那公路那雪引起的。门前的公路是一条从重庆东部直贯湖北的国道。每年大雪封山的时候,许多南来北往的车辆,都会被堵在高高的七曜山顶。为了防止车辆滑下悬崖,许多司机都会临时找一些村里人来为他们拴防滑链。这是一个危险却也很诱人的活儿。弄不好,会让下滑的车辆永远压在车底;弄好了,短短几分钟时间,就可以有50至100元不等的酬金。而父亲,就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防滑高手。于是,一年的时光,父亲都会盼着下雪天的到来。那样,他不但有机会帮司机们拴防滑链,还可以将早就置好的康师傅大碗面、卤鸡蛋之类的吃食乘机向乘客们兜售。平时5角一只的卤鸡蛋,这时候,可以卖到5块钱的天价。

不知什么时候,小黑也来了。“哥,你别生气,爸是心里愁着哩。今年这雪咋还不下呢?”他的语气像足了一个小大人。

我说,我知道。我拉过小黑,让他坐在我的身边:“我不怨爹,我知道钱一分都来得不容易。年年等下雪,咱家的债啥时能还完?要不是记着妈的话,我真想打工去,一心一意供你念书!”

“哥,你千万别这么想啊,你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是咱村上的骄傲哩!知道吗,打你考上大学后,咱村中不论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叫咱爸坐上席。你要不上,我也不念了!”小黑急了,通红的小脸,眼中汪着泪花。

我无语。我只是觉着,都已五十七岁的父亲实在太累了,腿脚不好,还得供我跟小黑念书。

腊月二十七这天,天,终于变了。风,带了哨子,呜呜地吹得山上的冈青树、花栗树、枞树哗哗直摇。窗棂里,我们可以感受到那异常的寒冷。

“要下雪了。”父亲的房中,传出他的咳嗽,还有小声的嘀咕,“终于要下雪了。”

小黑的房中鸦雀无声,看来他已睡熟。

我在想着明天的日子。前两天,我已暗中准备了一些饼干、矿泉水、咸鸭蛋之类的食物。我盘算着明天如何第一时间将它们带上国道,如何第一时间将这些东西卖个好价钱。

后半夜的时候,父亲的房中发出了痛苦的。我下床,进去看了看。父亲额头烫得像一团火,他发着高烧,神智已有些不清。我找出一包解热止痛散,让父亲服下。父亲却睁眼说:“没事,天亮的时候,别忘了记着叫醒我。这该死的雪,终于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没有叫醒父亲,也没有叫醒小黑。父亲正发着高烧,怎么可能到雪地里去呢?小黑还小,正是睡懒觉的年龄。

蒙蒙的天,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满山岗铺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我提着筐子出门。山道上,早已是纷纷的人流。比我更早的,是村子里一些提着竹筐的小贩。刺骨的寒风,刮着他们粗糙的脸,也把他们的声音撕扯得七零八落,回荡在白雪皑皑的山谷里:“康师傅大碗面咧……!”“麻花……蛋糕……!”“热乎乎的茶叶蛋咧……!”

似乎,村子里的人都在等着下雪的这一天。

突然间,一丝难过掠过我的心头。我发现了一个红点:一个小不点的身子,正挤在最前列的一辆车上,稚嫩的童音叫嚷着:“要方便面吗?来一桶方便面,五块一桶,有开水的!”那红红的围巾,让风扯动着,如一团跳动的火焰。

他是小黑。不知什么时候,小黑已早早地抢在我的前面来到了国道上!同样的,他提着一个筐子,里面也是一些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东西。

看见我,小黑笑了笑:“爹生病了,你从北京回来,我没敢叫醒你。赚些钱,也让爹少操一些心。”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抿住嘴,拼命地点头。

下午时分,我的筐中,已经空了。小黑更棒,他说他已赚了五十块钱的“彩头”。我们盘算着,如何回去给父亲一个惊喜。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山顶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一边叫喊着小黑的名字。“小黑,不好了,你爸出事了!”那声音惊惊慌慌的,击落了小黑手中的筐子,也击碎了我那颗满怀喜悦的心。

我去了现场。父亲静静地躺在一处国道下山的拐弯处。皑皑的白雪下,他斑斑点点的鲜血,像极了一朵朵梅花。父亲粗糙的脸膛,在白雪的映照下,宛如一具斧削的雕塑。

村长也在场。村长想哭,却没有哭出声。他说,父亲是在给一辆大东风车挂好防滑链还没来得及钻出来时,大车突然滑了下来遇上事故的。

父亲死了。父亲这个一心指望大雪封山,可以挣上一笔钱供他的儿子读书的防滑链第一高手,就这样倒在了他装好的防滑链下,倒在了他巴望许久的第一场雪里。死时,父亲的眼圈还红红的,还忍受着高烧的折磨。

入殓时,我给父亲戴上了那条围巾,那条被父亲骂我乱花冤枉钱的围巾。眼泪在我眼眶里澎湃汹涌,我禁不住嚎啕大哭。

小黑也哭了。只是,他跪在父亲的脚前,强压住了沉闷的声音。

雪,依然在漫天飘飞。寒冷的风,刮着我与小黑两张木讷的脸。飘飞的雪花,已将我和小黑变成两个雪人。

“哥,我们是不是成了孤儿?”小黑满脸是泪。

我将泪脸贴上小黑的脸。“别怕,有哥在哩,哥这就不上学了,哥出去打工,打工挣了钱,供小黑读书。”说完,我再也忍不住,将沉闷的哭声响彻山野。

那一晚,村子里所有的乡亲都来了。他们送来了粮食,还有三元五元十元的钞票。

我拉着小黑,泪水,早已成河。

开学后,我辞别学校,提前去一家公司实习。实习期间,我继续未完成的学业。我写信告诉小黑,哥每月可领八百块钱的工资,几个月后,还会加薪,你就安心读书吧,哥供你。父亲这个防滑链高手,为了让我们兄弟走出大山,用他的鲜血努力为我们拴挂着人生的防滑链,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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