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油匠的梦想

时间:2022-09-24 03:18:11

胡油匠的梦想

已然数十年,胡油匠一直怀揣一个梦想,或曰愿望,那就是,能出趟远门,到外地走走,长长见识开开眼。

唤其胡油匠,一听就知道是个绰号。据说,人们之所以如此唤他,不为其他,就因为他是个放羊的,不讲究穿着。他的衣裳,似乎从不洗涤,油汗、饭渍、尘土一层层、一滴滴落到身上,时间久了,衣裳就不像衣裳了,如壳,提了竖放于地,可以立住,且明光闪亮,与挑担卖油者并无二样,绰号由此而得。曾有外来好事者,去寻根刨底,问他所得绰号之原因,他听了,眼一瞪,脸一垮,高声大气戗人家:“成天放羊,又不是相亲,穿那么好干球呀?”

胡油匠自己说,他祖籍甘肃,从小就殁了爹娘,由姐姐拉扯大。他生了个小矮个,墩墩实实,看上去,就像一个洋芋蛋。眼睛还算大,明明亮亮,但,也有不足,眼神不能集中,总是躲躲藏藏,不敢与人对视,显得怯懦。与他的长相相仿,这人,性情也憨,心扉少眼,脑子缺窍,说话如同耍直扛,从不打弯。在他二十三岁那年,家乡遭灾,挪不动日子,扒上火车,远走新疆,来到一个叫夹面滩的农场。初来时,领导觉得这人死性,不灵巧,盯着他问:“都会干些啥?”

他脸一红,躲过领导的目光,把脸侧向一边,小声说:“会放羊。”

领导看他如此神情,笑了,对他说:“那你就去放羊吧。”

便去放羊。

平时,胡油匠把羊赶到荒原上,闲来无事,躺在草丛中,看云卷云舒,观飞鸟凌空,心思就纵马驰骋,心里想,这当官的也没个准性,噢,说会干啥就让干啥?当时,自己要是说会开飞机,还能真弄个飞机让开不成?

七八年羊放下来,人过而立。但,啥球也没立起,甚至,连个老婆都没娶上。其间,有热心的老乡,为他撮合,始终无果。熟识他的女子,闻听是他,把头摇得如秋风下的苹果,乱晃荡。不熟识他的女子,与他见面,见他脸是木的,眼是死的,穿一身闪亮亮的油腻衣裳,就把眉头拧成了疙瘩,甩手而去。

事后,老乡埋怨他:“你这人真是的,相对象,咋也不换件衣裳?”

谁知,他听了还有理,直眉愣眼地说:“她是和我过日子,还是和衣裳过日子?只看重穿衣的人,也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老乡听了,只能苦笑一下:“行,算你有理。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他直着眼应:“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找一个不会过日子的人。”

如此,一拖再拖,拖到近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实在没办法,给老姐写了封信,让老姐在老家给他找个婆姨。很快就有了音讯,老姐回信说,倒是有人愿嫁他,只是,这女人是个寡妇,还拖带着一个孩子,问他愿不愿意。他没有资格挑选,给老姐回信,说,只要她愿意,就让她来吧。于是,他给这个寡妇寄了点钱,寡妇就带着孩子,来到了夹面滩。他终于成了个家。

不曾想,这女人,是个恶婆姨,结婚不到十天,就和他打了一架。

那日,发工资,他领回后,给了婆姨大半,自己留了些在身上。婆姨不乐意,非要让他全部交出。他说,钱是自己挣的,留点在身上,在情理当中。婆姨见他不交,动手来抢。也是无意,他挥了下手,婆姨脚下一闪,打了个趔趄。婆姨不愿意了,破口大骂:“好你个腌臭油匠――恶狼不吃,老鹰不叼,还敢打老娘?我跟你拼了。”

婆姨骂着,像一只恼羞成怒的母鸡,低头撞来。他没在意,被撞了个仰八叉,然后,婆姨骑在他的身上,又抓又挠。为了保护面皮,他抱着脑壳,一撅屁股,把婆姨撅出一丈远,不偏不倚,婆姨的头,正好撞在了饭桌腿上。婆姨更为恼怒,龇牙起身,钻进厨屋,拿出一把切菜刀,迎面就砍。吓得他赶紧把钱抛在地上,夺门而逃。婆姨叉腰立在门边,像个门神,挥刀指着他吼:“跟老娘打,你还得练练。”

翌日,他赶着羊放牧去,走在路上,被人碰到了,看到他脸上有几道血印子,知晓他家出了问题,和他开玩笑,一语双关:“你这牛粪堆上,终于插了几朵鲜花。”

他听了,也不恼,还耍贫嘴:“什么鲜花哟,就是一个母老虎。”

不管鲜花也好,老虎也罢,日子,还是过下来。一年后,婆姨给他生了个儿子。加上婆姨带来的女孩,他也算儿女双全了。

胡油匠放了一辈子羊,要是问他,对于放羊,有啥感受,他总是不予回答。也不是他傲慢,是他确实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每日里,把羊赶到荒原上,天高地阔,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一群羊。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如同凝固了一般,丝毫感觉不到它的流失和消陨。羊只四下散开,寻找着可口的青草。他无事可干,常常寻一土包,席地而卧,这个时候,他的脑子是空的,没有任何思想,眼睛是呆的,眼光落到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百无聊赖,坐着,持久坐着。他觉得自己已坐了许久,抬起头,望望天空,发现,太阳还挂在原来的位置,仿佛丝毫没移。便骂一声:“这该死的太阳。”抬头远眺,看到羊已走远,起身,向羊群而去,把羊收拢一拢,然后,又坐下来,空着脑,呆着眼,一动不动……

孤独,寂寥,空虚。心绪寡淡,如一杯白水。

别人,逢到星期天、节假日,能休息一天、两天。他却不行。羊是活物,是张嘴的吃货,一天不放养,就饿得塌腰子。所以,一个四季,春夏秋冬,他一天不得闲,日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这何时是个头呀?于是,他产生了不放羊的心思,瞅了时机,把想法说给领导听。领导也不说不同意,只是问他:“不放羊也行,那你说说,除了放羊,还会干啥?”

一二十年的时光逝去了,领导还是这番话,听来,很是刺耳,赌气说:“我会开飞机,你有吗?”

领导明了,此是气话,并不和他计较,说:“先别说开飞机,给你辆马车,看能不能赶走?要是能赶走,可以考虑让你赶马车去。”

听领导如此说来,他真想挺直腰身,说自己能行。此时,放了一个屁,硬气便随着这个屁,从里溜走了。当年,领导让他去放羊,给他配了匹马,让他骑马放羊。那是一匹红鬃大马,身高臀壮,腿粗蹄阔。马牵来后,他刚偎到马身边,就被马一蹶子踢飞了。从此惧马,见马发颤。自己哪敢赶马车哟,想想,自己给自己赌气:“算球了,我还是放羊吧。”

羊还得放。依旧,无事之时,亦是伫立荒原,向远处眺望。常常,总有一条线亘于眼前。他听人说,那叫地平线。心想,过了地平线,会是什么地方?想得远了,就收不回来。他想到,自己打小生活在农村,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就走到公社,去赶集。公社之外的地方,是个啥模样,他全然不知。那次来新疆,倒是跑得很远,可自己是扒火车,和一堆货物挤在一坨,怕人发现,连头都不敢露一下,虽然跑得很远,却啥稀奇也没瞅见……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那个梦想形成――要是能出趟远门,就好了。放一辈子羊,要是连夹面滩都没有走出过,这辈子也太屈了。地平线的那面,一定和老家、和夹面滩不一样,能去见见新奇,也没算白活。

梦想就像一锅粥,越熬越浓。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向婆姨提了出来。婆姨听了他的话,愣看了他半天后,问他:“因啥动了这心思?”

他说:“成天累月地放羊,心里寂得很,憋得慌,想出去透透气。”

婆姨听了,露出满脸的讥讽:“这能怨谁呀,只能怨你家祖坟没长这根草。这世界,大着呢,好去处也多了去了。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调北京,调上海,就是调回老家兰州城也行,去坐办公室去,我们娘儿们,也好跟你沾沾光。”

婆姨的话,不中听,心中生气,但他知道,这事不能戗着,便忍下了那口气,说:“我也不走远,就到城里去一趟,百十公里的路,一去一回,两三天时间就够了。”

婆姨说:“要说,两三天时间,确实不长,可在这两三天里,谁来放羊呀?不放羊,谁给发工资?”

这是关键所在,停了好一会儿,他壮着胆子问:“你就不能……”

他的话没说完,婆姨就提高了声音,如同狮吼:“越说越来劲了,我跟了你,跑到这远在天边的地方,你不能让我过好日子,也就罢了,还想让我去放羊,门儿都没有。”

话赶话,说到这里,他就知道,他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也就再不吱声了。心却不甘,寻思着能走出农场的办法。办法倒是寻到了,那就是,得一场病――得一场大病――得一场夹面滩医院治不了的病。只要得场这样的大病,他就可能转院到外地,他的愿望,便可以实现了。

可是,他成天风里来,雨里去,不停奔忙,身体结实的像个铁疙瘩,从不得病。他不信,自己连个病都得不了,就故意找病。他尝试喝过野地里的积水,心想,这水含有盐碱,还是冷水,喝了一定能得病。谁知,他连续喝了几天,身体依然和以前一样,屁事没有。初冬的一天,下起了雨,还夹杂着雪粒,他把羊赶回羊圈后,却不回屋,而是站在雨雪中淋,这还不算,淋了一会儿,干脆把上衣脱了,光着个膀子,任雨雪淋。如此,淋了一个多钟头,才回屋。就是这样,他也没染上病,一觉睡过,啥都没影响,连个响嚏都没打。想得个病,也成了奢望。他不由地悲从心起,含着泪花儿想,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出趟远门,咋就这么难呢?

其实,他还是有机会出趟远门的。有一年,夹面滩一个女人,得了一场大病,转到城里医院后,医生说要手术,需要输血,医院存血不多,要单位想办法解决。于是,领导作了动员,让大家都去验血。那个时候,人们对献血的认识,几乎为零。认为献了血,要大伤元气,对身体不利,很多人都推托躲藏。而他在领导动员后,却高兴起来,表现得十分积极,第一个跑去验了血。

最终,有五个人的血型,与那个女人的血相吻合,他是其中的一个。得到消息,他高兴地吼起了秦腔,唱的是周瑜的戏词:“黄风吹动了长江浪,黄鹤楼上有埋藏,我命甘宁过江望,要害刘备一命亡,将身儿打坐在连环宝帐,等甘宁回来再问端详……”

便盼望领导通知他,起身去城里。谁知,终了,领导也没有通知他,只派了另外四人去了城里。事后,他找到领导,兴师问罪:“这是为啥?单单不让我去?”

领导说:“原因有二,一是不需要那么多血。二是你是放羊的。你去了城里,谁来放羊呀。”

他听了,不由大悲,差一点落下泪来。

还有一次,老家来信,说她老姐度过了苦难人生,殁了。他是老姐带大的,噩耗传来,他痛哭了一场,要回老家,送送老姐。这时,婆姨说话了:“这事,本不该拦你。还是那句话,你走了,羊怎么办?并且,不是一天两天,我一个女人家,咋照料得过来?”

他高声嚷嚷:“我姐殁了,总不能不回去看看吧。”

婆姨没有计较他的高声大气,缓着声道:“要不,我回老家吧,你的心意也带到了。”

他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按照婆姨的话办了。

横竖,都出不了远门,梦想难以实现。他就知道,这辈子不会有啥指望了,心也死了。从此,不再想这事,只盼着能熬到年岁,早点退休。退休了,就不用放羊了,到那时,他想去哪就去哪,谁也管不着。

但,事情并非他想的那样顺利。他是香港回归那年,办的退休。手续齐备后,他就盘算起了,何时动身,去往何处。可是,还没等他盘算好,有一天,婆姨去给自家养的牛添草,一不小心,一头从草垛上摔了下来,脑溢血,瘫痪在了床上,连话也说不成了。

这个时候,夹面滩医院的条件大为改善,医生的医术极大提高,一般的病都能治疗。在给婆姨治病时,医生说,他老婆的血压高得吓人,并且得了很多年了,长期不对血压进行控制,才导致了这次意外。现在这个样子,还算好的,没有出人命,已是万幸。

他说:“我们就放羊的,哪知道这些事呀。”

又问医生:“这病能不能治好?”

医生说:“很难,可能会长期卧床。”

再问:“外地的大医院能不能治好?”

医生说:“好几个血管被堵住了,再大的医院,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

本来,他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医生,听医生这么一说,就闭了嘴,不再吱声。

婆姨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连拉屎尿尿都得让人帮助,一刻也离不开人,他不可能撇开婆姨不管,自己跑出去闲耍。现在再想出门,比登天还难。

他也曾想过,把婆姨放在儿女那,让他们照管几天婆姨,自己出门去。这个话,他也对儿女说了。可儿女听了,却说出了几箩筐的理由,就是不愿意单独管几天婆姨。多年的梦想无法实现,他心中郁闷,遗憾挂在脸上。心中不痛快,吃也不香,睡也不安,人就瘦了,跟得了大病似的。儿子发现后,问他:“这是咋了?”

他戗儿子:“老子土都埋到脖根了,连夹面滩都没有走出过,活得就像一头猪,哪能不烦?”

儿子听后笑了:“还以为是啥事呢。不就是出趟远门吗?行行行,我照看我妈几天,你去城里逛逛吧。”

儿子答应照看婆姨几天,让自己去城里逛逛,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又证实了一下,得到儿子确切答复后,高兴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当夜,就开始忙活开了,找出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拿出一直舍不得穿的皮鞋,在一个背包里装上洗漱用具,还备了一千块钱,第二天一大早,就穿戴一新出了门。客车开动后,他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车窗外,不想错过任何景致。路边生长着一排树,正值初夏,枝繁叶茂。树上落着一群鸟儿,叽叽喳喳地欢鸣。他心想,鸟儿多好呀,长有翅膀,想到哪就到哪。还没有感叹完,这时,他看到,有一只鹞鹰,在半空中盘旋,不怀好意地俯瞰树上的鸟。他不由地着急起来。鹞鹰要是扑向树,必将有只鸟儿丧生。正当他为鸟儿的前途担忧时,突然,一声巨响传出,随着响声,他扭头观来,见客车与一辆大货车撞在了一起。

这起车祸,客车驾驶员一命归西,另有十几人受伤。他的伤是最轻的,只是让碎玻璃划破了脸,连医院都不用住,包扎了一下,就回家了……

至此,胡油匠的心潮,终于平静了下来,梦想也彻底破碎,再也不想着出远门的事了。能出趟远门,又能怎样?其实,啥也改变不了。不可能因为出了趟远门,人们就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你就不是胡油匠了。也不可能,出了趟远门,就改变了自己的身份,就不是个放羊的了。

想来,一辈子圈定在一个地方,走不远的东西多了。树自从栽在了那里,就从来没有移动过半步,一点也没有影响什么,春来抽叶发芽,秋来叶落枯瘦,一年一年就这样过来了。

牛比树要好一点,可以拉着车到处走,但不管牛走了多远,走了多少路,天黑后,都还要回到牛圈里来,在漫漫的长夜里,静静地反刍。

就连羊圈边上的那窝蚂蚁,也是一样。有一年,一场大雨过后,蚂蚁们就把窝搬到了羊圈边上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蚂蚁还在那个窝里,进进出出,不知在忙碌什么。蚂蚁的寿命很短,据说,一只蚂蚁最多能活六七年,几十年过去了,也就是几辈子过去了,几辈子都没有离开羊圈,还不是繁衍生息,生机勃勃。

地上如此,天上同样。胡油匠记得,在他的小时候,他的老姐多次在繁星满天的夏夜里,给他指认天上的星星,哪个是北斗星,哪个是南极星,哪个是启明长庚,哪个是牛郎织女,他都牢记在了心里。几十年过去了,他已从一个孩童变成了老人,他的老姐也已命归黄泉,可是,天上的那些星星,还在原来的那个方位上闪烁着,一丝一毫也没有移动。

天上的东西都这样,被牢牢地圈定在一个地方,自己一个放羊的,凡夫俗子一个,还能比天能耐?这些年,自己那么多不着边际的梦想,想想,真是有点可笑。

远方是相对的,到了远方还有远方,到哪才算个尽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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