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的故事

时间:2022-09-24 05:09:34

麻雀的故事

那次课的前半节,与平时没有任何的两样。

我给学生讲授的内容是《生物多样性的价值及保护》。多种多样的生物有三大价值:直接价值,间接价值,潜在价值。正是因为有这些价值,所以我们人类要保护它们。这些内容我已烂熟于心,自然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娓娓而谈。

给学生讲完课,我正要做知识小结,有学生举手了。

“老师,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有价值吗?”

“那当然。”我没有犹豫,语气斩钉截铁。

“既然有价值,那么就一定要保护它们?”

“那当然。”我不假思索,语气不容置疑。

“那么,麻雀呢?”提问者显然是有备而来。

“麻雀么?麻雀……”我掉进陷井了?

“麻雀是‘四害’。”

“老人家也说要消灭麻雀呢!”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这是郭沫若说的。”

在我极力搜索大脑中与麻雀有关的信息时,下面的“炮弹”纷至沓来。

“这些认识……也不一定正确嘛,麻雀……也有好的一面,它至少……可以吃害虫,还是有些生态价值的。”我的话很苍白,大有蒙混过关的嫌疑。

“麻雀吃粮食更厉害呢。”

“吃害虫?吃什么害虫?没有麻雀,别的鸟也可吃虫啊!”

“麻雀吃的一定是害虫吗?益虫也吃吧,它有一双慧眼,能区分害虫和益虫?”

唧唧喳喳,问题太多,我不知该回答哪一个,又不知该如何回答。

……

……

……

“大家的想法很好,我们暂时放下这个问题,下次课,老师一定能给我们一个完满的答案。”生物科代表李源救场了,估计他已看到了我额头沁出的那几滴汗珠。

新课小结我是在慌乱中作出的,其实,我也不知这小结作了什么。从踏上讲台的第一天起,我就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己任,今天的这“惑”呢,解了吗?我满脑子里飞的是麻雀,飞得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下课铃响,我逃出教室,一头钻进图书馆。

次日,生物课。我大步迈入教室,将一沓讲义放在讲台上。环视教室一周,很静,眸子很亮。学生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同学们,下面我们开始上课了,这节课我们要谈的是……”这是我上新课的惯用语,学生早已谙熟,我拿起一支粉笔,停顿。下面的眸子顿时黯淡了许多,包括李源,或许老师早已忘记了上次课还欠他们“一个完满的答案”呢!

我微微一笑,转身,在黑板正中写下两个大字“麻雀”。

没有欢呼,更静,但我知道,他们的心中已泛起了涟漪。

1955年,同14位省委书记商写农业40条,其27条规定:自1956年开始,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消灭麻雀、老鼠、苍蝇、蚊子。要消灭麻雀的起因是农民反应,麻雀吃粮食太厉害了。

1956年,实验生物学家朱洗在中国动物学会上发言:除了在某些季节麻雀是有害的,其他季节是有益的,还以普鲁士腓特列大帝为例,说明灭雀的危害。

1957年1月18日,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的生物学家周建人(鲁迅三弟)发表文章《麻雀显然是害鸟》,周以幼年在农村的体验断定,“麻雀为害鸟是无须怀疑的”,“害鸟应当扑灭,不必犹豫。”他还指出,那些反对消灭麻雀的人是“自然界的顺民”与“均衡论”者,他说“均衡论叫人害怕,自然界如失掉均衡会闹乱子?”。

1957年10月,第27条规定改为:在12年内,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基本消灭麻雀、老鼠、苍蝇、蚊子。打麻雀是为了保护庄稼,在城市和林区,可以不消灭。但不少城市未按规定执行,其中上海市进行了二次灭雀大战,在规定的时间内,人们用掏窝、捕打、敲锣打鼓、放鞭炮等方式,轰赶得它们既无处藏身,又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最后心脏破裂而死。上海共灭雀60万只,雀卵27万只。

1959年7月,在庐山会议上,毛说:麻雀现在成了大问题,还是要除。因为这句话,据粗略估算,全国灭雀19亿6千万只。

就在“麻雀战”轰轰烈烈的时候,全国各地虫灾肆虐。鸟类学家郑作新和他的同事走遍河北昌黎果产区和北京近郊农村,采集848号麻雀标本,一个个地解剖其嗉囊和胃,以求得各种食物和容量的数据,他的结论是:冬天,麻雀以草籽为食;春天育雏,大量捕食虫子和虫卵;七八月间,幼雀长成,啄食庄稼;秋收后主要吃农田剩谷和草籽。总之,麻雀问题要辩证地看,要因季节、环境区别对待。

1959年11月27日,中科院党组书记张劲夫写了一份“关于麻雀问题向主席的报告”,报告说:由于时间、地点的不同,麻雀的益处和害处不同,有些科学家提倡消灭“雀害”,而不是消灭“麻雀”。

1960年3月,为中央起草关于卫生工作中指示: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除“四害”口号改为“除掉老鼠、苍蝇、蚊子、臭虫”,至此,给麻雀以这种方式正式“”。

2000年,麻雀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我一气呵成,倒出我所知道的麻雀知识。

“各位有什么看法吗?可以自由发表。”我自然不想就给学生这些。

沉默。

窃窃私语。

激烈的争论。

最后又归于平静。

我几乎成了多余的人。

“虫害的发生,与灭麻雀有关,但不应全归功于麻雀。”

“何以见得?”

“用那种方式灭雀,受害者不仅是麻雀,肯定还有更多更大量的食虫鸟同时遭受灾难,众多的食虫鸟死亡,食物链被破坏,虫害自然就加剧了。”

“麻雀吃虫子,雀鹰吃麻雀,没有了麻雀,这条食物链就断掉了,引发生态危机,这很可怕!”

“据说麻雀是味中药,有人工饲养吗,怎么养?”

“鸟是不是一定要分出益鸟和害鸟呢?我认为这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不能单纯地以人类的思想和立场为标准去判断动物的价值。”

“人类为什么不能慷慨点,给他们一点粮食?归根到底还是当时粮食产量太低。粮食生产,任重道远啊。”

“周建人的观点现在还正确吗?大自然的顺民有什么不好,人类总是想着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为什么就不能与大自然和平共处呢?失掉了均衡不会闹乱子吗?”

“麻雀不是四害了,老鼠还是吧,还要消灭他们吗?病毒呢,也要保护?”

“繁殖季节,麻雀吃害虫,应加以保护,而待到秋季它们危害作物时,再进行控制。”

“这个想法当然不坏,但要实行,恐怕要做更进一步的实验。”

……

……

……

哦,这些小脑瓜子里究竟藏着多少的想法,藏有多少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呀!我为什么必须回答学生的每一个问题呢?老师真的能给学生“一个完满的答案”吗?我们总是在强调“解惑”,某些“惑”,尤其是自然科学领域的“惑”,眼下解得了吗?既然如此,何尚不能把它作一颗种子播下去呢?我坚信,它总会顽强留在一些人的脑海里,直到寻找到它们发芽的土壤。“麻雀”课收场了,问题多多,我却轻松,且喜悦。

有意无意间,一个个我无法解答的问题被我“不负责任”地抛给学生们,让他们为此兴奋,为此沉迷,为此大伤脑筋,搅得他们睡不着觉。我以此为乐事,每节课,只要有机会。

我还告诉他们,我暂时不要答案,但你们要去找,可能要花一些时间。有学生笑问:多长时间,一年够吗。我笑答:也许够,也许要长些,比如一辈子。学生们笑得更灿烂,脸上是一幅夸张的表情:哦,一辈子!然后是我们的课堂上升腾起些许的使命感。

学生如云,天空海阔,云卷,云舒。

我如钟摆,三尺讲台,摆上,摆下。

转眼间,五个年头过去了。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来自武汉大学生物工程系。发件人告诉我,他已通过考试,就要去北大读硕士了,研究方向是动物保护。

发件人署名李源。

我试图回忆李源当年的模样,但我发现是徒劳的。我脑子里“腾”地飞起一群麻雀,就是当年闯入教室的那群麻雀,我很庆幸,我没有板着面孔赶走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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