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郑的私下交情

时间:2022-09-23 06:28:35

我不知道老郑有没有听到我叫她妈妈,那天风很大,她有可能听到了,也有可能没听到。而我只看到老郑纷飞在风里的,不再乌黑的头发,和她疲惫的脸颊。

说实话我挺爱老郑的,可我从来不说出口。不是不想说,总觉得那样做有些矫情,所以,当老郑每次半认真半玩笑地问起我爱不爱她的时候,我就让她猜,她会像个孩子那样歪着头,然后很疑惑地说:“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我猜你肯定不爱我吧?”“不爱就不爱!”我知道老郑是在用激将法,而我固执地不给老郑答案,因为我知道,老郑肯定知道答案的,那就是我爱她,而且很爱很爱她。老郑装傻,想听我亲口说爱她,我就不说,我试过,爱她容易,要说出来还真有点难,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老郑是我的同居伙伴,就是年龄有些大,她今年整50岁了,大我27岁。她除了健忘和有洁癖外再没什么坏毛病,可是当我姥姥知道我和老郑合住了以后就一直极力要求我搬回去。我姥姥对老郑印象不好,我姥姥说她管生不管养。我姥姥还说,别看老郑那么一把年纪了,却连她自己都照顾不好,我和她合住,说不定还得我来照顾她呢。

我姥姥说得没错,老郑确实给我添了好多麻烦,但她也会时常想起我,比如她的文件呀,合同呀,手机、钥匙以及充电器等等物什找不到的时候,老郑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我,然后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家帮她找。就在我为此痛苦不堪,想搬回去和姥姥一起住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已经离不开老郑了。不是我离不开老郑,而是我发现我不能离开老郑了,因为她老了,老郑需要有个人来陪着她,帮助她了。我姥姥老了,身边还有舅舅,老郑就只有我了,我再离开她就有点不仗义了。姥姥说老郑完全可以找个保姆,反正她是当官的,雇保姆的钱应该有,可是我知道,有一样东西,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给得了老郑,用老郑的话说就是:“我一天到晚地忙忙活活,有时候累得真想就地趴倒大睡一觉,可一见了你我就浑身舒坦,心里踏实呢!”我知道,那是因为老郑爱我,因为她是我妈。老郑每每听了这话就喜滋滋地笑,然后用两只手狠狠地捏着我的脸蛋左右摇晃。我警告老郑我已经成人了,请她注意她的举止言行,可老郑却固执地说就算我长到八十岁也还都是她孩子。

我之所以用老郑这个代号来向你介绍我的妈妈,那是因为,我习惯了这样的称呼。

七岁的时候,我就开始不把老郑叫妈妈了。那时候,我爸抛弃了老郑,老郑抛弃了我。虽然她承担了我的抚养权,但几乎从我出生以来她就没有照看过我,一直都是姥姥全权。老郑和我爸离婚后,更自由了,她甩开膀子干革命,连我都不要了。有一次,她三个月没回家,再回来的时候在巷口遇到了我,因为我变换了发型,又换了新买的,她没有见过的衣服,老郑竟然没认出我来。那天,我委屈地在巷口哭了。那天风很大,吹到脸上凉凉地。那时候老郑还是一家国企的普通干部,用我姥姥的话说,老郑生下来就是和工作相亲相爱的命。

我因为老郑的一次疏忽而拒绝叫她妈妈,就连这一点,老郑都是在数月后才意识到的。那天,老郑难得回来一趟,她坐在院子里和几个邻居拉家常,我姥姥做好饭叫我唤老郑吃饭。我站在门口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样叫她,我真不想叫她妈妈,天底下那有认不出自己女儿的妈妈?可我总得把谈兴正浓的她叫回来吃饭呀。于是我就清了清嗓子,唤道:“老郑,吃饭了。”老郑听到后,回过头来,习惯性地点了点头说“好的,稍等一会,我马上过来。”

饭桌上,老郑有滋有味地吃着,她竟然还没有意识到我没有叫她妈妈,我像以往一样,又有了许多伤心,一种不被人重视的伤心。终于,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老郑夹了一口菜刚放到嘴边,又放了回去。她疑惑地把头转过来看着我说:“死丫头,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老郑。”我嘟着嘴说。

老郑伸过手来准备挠我痒痒,“好呀,你个臭家伙,竟然也像别人一样叫我老郑,我才三十多岁呀!”

我躲开了老郑伸过来的手,放下碗筷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我又委屈地哭了,却一直注意着客厅里的动静。半刻钟后,我听到老郑的脚步由远及近。我想好了,如果她进来,我就嚎啕大哭一场,让她知道她的失职和不优秀,但是,老郑的脚步声却经过我的门口直接进了卫生间,然后再出来,再经过,我就听到老郑跟姥姥说:“妈,我单位还有事,得先走了。”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固执地叫她老郑了,老郑也仿佛没有异议。只是我很聪明,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只管和她直接搭话,不叫妈妈,也不叫老郑。

我上高中的时候,老郑已经是我们这个小城的副市长了。她越来越忙,越来越顾不上我和姥姥了,好在我上的是寄宿制高中,每周回来一次还觉得挺新鲜的,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天天在家盼着老郑,或者盼着老郑的电话,等把她盼回来了,再苦费心思自讨没趣地跟她斤斤计较。

在是否寄宿这件事上,我和老郑也是发生过争执的,起初,我不愿意寄宿,因为毕竟那些年我和姥姥一起生活已经习惯了,突然要搬出去住,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可是老郑却执意让我上寄宿。老郑的理由有三条,其一,我上寄宿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用于学习,也便于我和同龄人交往;其二,我上寄宿后姥姥就不用太操劳了;其三,我上寄宿,老郑就不用为我担更多心了。虽然事后看来,老郑当时的理由条条成立,但是当时,我固执地把老郑的意图归结为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老郑试图再一次抛弃我。

那时候,老郑是真的下了力气的,我临开学的那一周,老郑几乎天天回家,她变着花样地跟我解释上寄宿的好处。那一天,当我又一次坐在老郑对面,看着急性子的老郑口沫横飞地跟我解说上寄宿的好处时,我一句话都不说,呆呆地看着她。当时那种痛心的感觉,让我现在都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出来。后来,当我沉默着走进房间把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放在老郑面前时老郑呆怔了一刻。我不知道老郑那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我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还是个翅膀没长硬的鸟,我不想离开我的窝,即便这个窝里的妈妈是个要工作不要家的主。

刚开学的那几周,我特别不习惯,总是盼着周六,盼着回家,也总是把对老郑的诅咒都写在日记本上。人说母女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或许是老郑感应到了我对她的诅咒,那几个周末,老郑总是会按时去学校接我,然后陪我过周末。

当我习惯了这一切的时候,老郑就又恢复了她的忙碌。我有些无奈,却也已经习惯了。

我的大学教会了我许多东西,也教会了我宽容和感恩。毕业后,我背着姥姥搬进了老郑的公寓。老郑老了许多,她开始在夜晚咳嗽,开始在早晨的时候直不起腰,开始健忘,开始唠叨。但惟一没变的,是她的忙碌和她的雷厉风行。老郑也开始不厌其烦地追问我爱不爱她,开始学着给我洗衣服,铺床单,开始察看我的表情举动,揣摩我的快乐与否。我知道,这都是时间欠我的,时间又都把它们还给我。

当姥姥知道我和老郑同住的时候,她极力地要求我搬回去,我知道姥姥是担心老郑不会照顾我,可是,我担心的是,没有人照顾老郑――老郑已经五十岁了。

2005年的春天,我遭遇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爱情,我喜欢的男孩因为一次误会逃离了我的小城,我想告诉老郑,我想把他找回来。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样跟老郑说起这件事情,我想,她会拒绝,再则会严厉批评。可是,我没有足够多退缩的借口,所以我还是说了出来。老郑看着我笑了笑,然后又抚了我的头发。老郑说,去吧。老郑说,年轻真好。老郑还说,不管你能不能找到他,你都一定要回来呀!我说老郑,你也找个伴吧。老郑说,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跑出来害人,是不是太不地道了呀?

那一次,老郑破例请假为我收拾了出行的物品,又亲自开车把我送到车站。

火车发动的那一刻,我隔着车窗玻璃跟老郑挥手,然后用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说:“妈,回去吧,外面风大。”我不知道老郑有没有听到我叫她妈妈,那天风很大,她有可能听到了,也有可能没听到。

我却只看到老郑纷飞在风里的,不再乌黑的头发,和她疲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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