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如果原谅

她看着远处，喃喃地说：“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的生活就有意义。只要我活着，你就不是孤儿。”

很多年前，我把她写进文章。把发表的报纸拿给她看，她淡漠的态度不出我的意料。就像我六岁刚认字那会儿写给她的一封信，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两眼巴巴地等着她的惊讶或者表扬，可她只瞥了一眼，就忙自己的去了。

是的，我有很多理由恨她。

如果我属于“计划外”

她的美貌和好强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已经有了四个孩子，她还是赌气要男孩。见到我的刹那，她说她非常失望，丫头她已经有了那么多，不缺我一个。我一来到世上就加入了超生一族，如果我曝光，爸爸就要被，全家人都无法落户在不远的小城。

她带着其他几个孩子随复员的父亲去了城里，他们有户口。我没有。于是我要留在年迈的外婆身边，靠小米粥存活，那时我不足三个月。我病的时候她不在身边，营养不良加连续十几天的腹泻都没有人重视。送到城里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再迟一点，就没命了。

她很少来看我，我的幼年生活里也没有“妈妈”的概念。

四岁，我被她接到城里的家。也许是缺失了太多年的爱，我对她很是迷恋，每天都想粘着她。我的渴望很多，渴望她出门时能带上我，渴望她早上轻声唤我起床，渴望她温柔地低着头，帮我系鞋带。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太奢侈吗？我渴望到贪婪，却最终没有实现。

我小学成绩很棒，唱歌跳舞总拿冠军，还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当地小有名气，可她对此一无所知。是的，不关心，就很容易当作没有发生。她没有见过免费培养我的老师，也不看我的任何演出。她不知道我那么努力，只是为了她能为我骄傲。我只能换一种方法来引起她的关注：生病，打架，故意摔坏东西。只有她教训我的时候，我才享受有人管教的滋味。

如果我没有经济能力

父亲病逝那年，我十三岁。两年后她再婚，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哪怕只是说一声。她习惯了把我忽略不计。

中考过后没有人支持我读高中，入学费由不情愿的继父、她和姐姐三方勉强凑成。我问姐姐为什么要均摊？姐夫一旁插话：“你还没明白？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我问：“那我是孤儿吗？”姐夫沉默了一会，挤出几个字：“差不多。”

我常常被好心的亲戚叫去吃饭，饭很香，却难以下咽。怜悯的眼神，客套的语气，这些让我孤单。饭后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常常不敢去想一个字：家。有时我也去继父家里吃饭，小心翼翼地说话，脚步轻轻地走路，低眉顺眼地坐着，气氛莫名得压抑。伸手要学费，总要把数目和原因在心里背上几遍，我争取鼓足勇气一口气说完。我怕磕巴，怕没有勇气再次开口。继父面无表情地把钱放在我面前，进屋跟妈妈小声嘀咕：“我对她是没有义务的。”抓起钱，心一阵阵发紧，暗暗发誓就当是借的，将来一一偿还。

如果伤害过后再说对不起

高三那年，我住进了她和继父的家。我几乎不吃早饭，说话做事察言观色，彻底把自己变成一个安静内向的孩子。我的“卧室”不过是那个封起来的小阳台，但我毕竟看似有个家。高考前一天，因为饭菜的一点小事，继父跟她之间爆发了战争，看着她受苛责，一向力求“隐身”的我终于站出来，对继父说：“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你找来的保姆。”那个我称为爸爸的人，气愤之下亮出了他的杀手锏：“滚出去，这不是你的家！”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点明我的身份，更能让我哑口无言了。因为这句话，她发誓要跟继父离婚。我在朋友家度过了黑色的七月，本来完全可以考上本科的我，只拿到了一个中专的通知书。我想复读，她说：“如果复读，就不再管你！”这无疑是告诉我，她没有勇气选择离婚，而我也无权选择复读的道路。

这种情绪让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无法那么和睦，我们半年不联系，偶尔的电话里也会不自然，或语无伦次，或沉默无措。她在一次信中说：“生了那么多孩子，吃了很多苦，我并不后悔，因为最后有了你。”这句话起不了什么作用，自我懂事起她没有给过我撒娇的权利，没有给我做过早饭，没有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给我母爱的力量，这些不能忘记、不能原谅。

如果爱，如果可以原谅

我拼了命地学习、培训，考各种文凭，学习生活全靠自己安排。工作后，我常年不回家，只是不断寄钱。我对自己说，不掺杂感情的因素，只是还债。

她开始隔三岔五主动给我电话，还亲手做了一小箱子舒服的鞋垫寄给我，随带的信里满是哄孩子的语气：“喜欢的话妈妈再给你做，只要你听话。”这个一辈子要强不认输的女人，会将一些歉意夹在看似不经意的交流中。我常常用冷漠告之她：“现在爱，晚了。”我已不会撒娇，不会在她面前开怀大笑，不会挽她的胳膊牵她的衣角，我丧失了孩子在亲人身边特有的活泼和乖巧。

春天，她去城外的山上往返多次，采了蒲公英和苦菜，还有一些天然中药植物，仔细洗净晒干炒好做成茶，攒够满满一大桶，又从《本草纲目》上非常认真地摘抄蒲公英茶的各种功效，给我寄来。沏上一杯，马上就有清香从杯口弥漫出来，喝上一口，似乎有淡淡的母爱的味道。

在她几次要求下我回了家，她早早站在路口接我。几年不见，我们都变了。她的背有些弯了，不再是印象中梳着光洁的发髻，干净利落的样子。无论她怎样不服输，岁月还是不留情的在她脸上刻上了痕迹。那一刻，我心软了，微微的疼。我想，也许她改嫁不是为她自己，是因为几个未成年的孩子要活命；也许很多事情她没有做好，是她实在无力顾及；她还是爱我的，我小时候她还用工厂扔掉的下脚料给我做成小裤子，裤腿上绣上可爱的小白象。我盯着她愣神，她笑着问：“你在想什么？”

我收回目光，淡漠地说：“我在想那些没人管的日子，想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想我活着对你到底有没有意义？”她沉默，低头抹了抹湿了的眼角，说这个路口风太大，实在大。

傍晚，我陪她去买菜，一前一后地走。她先过了马路，回头对着我喊了一句：“小心看车！”就在这时，有一辆汽车猛的窜出来擦着我的身体呼啸而过，我发出了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紧急刹车声和一声巨大的闷响，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女孩被撞出了很远。对面的她扔下两个手里提的菜，脸色苍白地奔向这边，一边哭喊着一边拨开围观的人群：“孩子啊，我的孩子！”我跑过去，只见头发凌乱的她跪在地上哆嗦着要去抱地上那个女孩子，我一把拉住受了刺激的她，说：“我在这儿。”她满脸泪痕，愣愣的看了我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转身扑向我，一边哭一边狠命地摇晃我：“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不是说让你看着车吗？你看车了吗？”她一边捏我的胳膊我的腿，一边问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到处检查我有没有受伤。直到被撞的人被急救车抬走了，她还没有从那失而复得的情绪中走出来。她看着远处，喃喃地说：“只要你好好地活着，我的生活就有意义。只要我活着，你就不是孤儿。”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爱，那么强烈和明显，再也不用我猜疑和等待。我突然紧紧地抱住她，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