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艺术家到文艺工作者

时间:2022-09-22 06:17:52

从艺术家到文艺工作者

“无论高级的或初级的,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

的这句总结发言,清晰表明了七十年前的延安,共产党对于中国文艺界人士和广大知识分子的价值判断。毛的讲话也导引了此后漫长岁月里,无数文艺作品的“主旋律”。耐人寻味的是,并没有立即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是让这篇讲话稿沉淀到了第二年的十月,鲁迅逝世七周年的纪念日,才在《解放日报》全文刊发。

是慎重的,《讲话》发表后即成为共产党文艺工作的根本性指导文件。知识分子们的命运,从大会闭幕那天起悄然改变。

脱胎换骨,革面洗心

1942年6月4日,延安文艺座谈会闭幕不到半个月,一直拒绝出席各类“批王大会”的王实味,终于出现在中央研究院的座谈会上。宣传干事温济泽在《斗争日记》中记述:“大礼堂的窗台上也坐满了人。开会的铃声响了,几百双眼睛发出来的视线,射在从左面大门走进来的王实味的身上。”

王实味病歪歪地靠在自带的帆布躺椅上,面色苍白,接受同志们的轮番质问。他刚一开口,话被截住,再开口,又被打断。萧军恼了,站起来大声喊:“让他说嘛,为什么不让他说话!”全场目光齐刷刷射向萧军,人们渐渐安静下来。

王实味承认,他在1929年开始与托派来往,一直到当时,他仍觉得那几个“托匪”人性是好的。

这是王实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席批判会。不久,他被开除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会籍,意味着他不再是“同志”。散会回去的路上,萧军骂骂咧咧:“这他妈开的什么会,简直是狗打架,倒尿盆。”这句话被路人听到后举报。萧军被指“同情托派”,从此退出了左翼作家圈子。

文艺界“整风”虽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就已开始,但真正大张旗鼓,是在座谈会之后。马列学院历史研究室研究员佟冬回忆:“大家严肃认真地解剖自己……自觉地改造世界观……犯有错误的同志痛哭流涕地检查自己。”“文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开了八天半的学风总结大会,会前准备了一星期,“使每个人能够彻底地、客观地、系统地反省,并彼此交换笔记和谈话。”

文化人陆续去党校学习。刘白羽说:“我记得文抗第一个走的是丁玲,她是去中央党校的第一部,那是高级干部学习的地方。我在山坡上目送着她背着行李走过延河,她的背影愈来愈远,最后看不见了……我知道我们都要散了……那段时间里,今天走一个,明天走一个,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最后空空荡荡,山水萧条。”

劫后余生的丁玲在整风中起了带头作用,她斥责王实味“卑劣、小气、反复无常、复杂而阴暗”,称自己的《三八节有感》“是篇坏文章”,要求那些同情她遭遇的读者“读文件去吧”。在党校期间,丁玲写了两本学习心得,一本题目是《脱胎换骨》,另一本是《革面洗心》。刘白羽去了党校三部,边学习边写反省文件。《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他反复读了几十遍,对照《讲话》的每一原则,针对自己写出批判自传。“那段时间只有在下午侍弄西红柿时才是轻松的,我这才理解为什么说劳动是美好的、幸福的,但到了晚上又得埋头学习文件。”

刘白羽写了八遍,被否定了八遍。“最后我甚至连幼小时,家中的丫鬟洗衣服,我揪她的小辫子这样的剥削阶级丑恶行径都挖掘出来了……特别是在文艺座谈会之前的那股灰色潮流中,我写的那两篇贬低劳动人民的小说,更要进行照彻骨髓的自我批判。”直到写第九遍,刘白羽的反省才算过关。

放下诗歌跳秧歌

座谈会后,延安渐渐不再有“某某家”这种说法,作家、画家、诗人统称“文艺工作者”。陈云指示:绝不应抱着“基本上是文化人,附带是党员”的态度,而应树立首先是党员,“文化工作只是党内分工”的观念,一不要特殊,二不要自大。

1943年2月6日,延安青年俱乐部举行欢迎边区劳动英雄大型座谈会,农民英雄吴满有、工人英雄赵占魁、种菜英雄黄立德等三位大生产运动典型人物到场,报告自己的经历和事迹。与会“文艺工作者”检讨自己在感情和行动上的差距,纷纷表示要到农村去,到工厂去,把笔杆子与锄头、铁锤结合起来。丁玲说:“过去总有些感伤的性情,今天几位新的英雄已经给予了我们新的健康的题材了。”

3月9日,艾青在《解放日报》发表了叙事长诗《吴满有》。写作过程中,艾青专门找吴满有本人征求意见,按照吴的想法修改,直到他满意为止。这首诗是艾青转型的里程碑之作,在边区传诵一时,如今却鲜为人知。吴满有1948年被胡宗南俘虏,其后叛变“失节”。英雄跌落神坛,艾青的献礼之作,连同一切有关吴满有的新闻报道、文艺作品,再无人提起。

1943年春,文件学习和反省审查基本完成,文艺界掀起下乡热潮。艾青、萧三等人最先动身,组成了八十余人的秧歌队赶赴南泥湾劳军。鲁艺戏剧系学员贺敬之受命赶写了一出《挑花篮》歌舞剧,音乐系学员马可谱曲。为三五九旅演出时,歌舞剧的插曲《南泥湾》大受欢迎,迅速火遍解放区,传唱至今。此后艾青率秧歌队在边区巡回演出,中共中央办公厅特拨款五千元,奖励秧歌队在“艺术工农化”方面做出的突出成绩。

曾经的“中国惠特曼”艾青,放下诗歌跳秧歌,此事不仅轰动延安,也传到重庆。报纸借机造舆论,说艾青“生活困苦、极度失望”。艾青回应:“近来为什么没有发表作品,这是因为在参加组织秧歌队。秧歌队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好形式,我很高兴把我的时间和劳动放在这个工作里。”

为了桑干河上的太阳

1944年,重庆《新民报》主笔赵超构到延安采访,勾勒了他所见到的丁玲:“她豪饮,健谈,难于令人相信她是女性……烟抽得很密,大口地吸进,大口地吐出,似乎有意显示她的豪放气质。”赵超构很难想像,眼前的丁玲曾是个幻想进入上海电影界的文艺女青年。这位写出《莎菲女士的日记》、《三八节有感》的女作家,不再囿于关注知识女青年的悲情命运。她响应座谈会号召,主动要求与工农兵紧密结合,到前线和农村中体验生活,整个人的气质面貌都变了。

在某次会上,丁玲说:“在整顿‘三风’中,我学习得不够好,但我自己开始有点恍然大悟……就像唐三臧站在到达天界的河边看到自己躯壳随水流去的感觉,一种幡然而悟、憬然而惭的感觉。”胡乔木认为:“这段话表明了一位有成就、身上又有着小资产阶级弱点的作家,在的启迪下所发生的思想认识上的超越。这也正是丁玲后来在文艺创作上取得卓越成绩的新起点。”

在下乡的过程中,丁玲写了报告文学《田保霖》,主人公是边区合作社的模范,欧阳山也为一位合作社模范写了《活在新社会里》。给他们写信说:“快要天亮了,你们的文章引得我在洗澡后睡觉前一口气读完,我替中国人民庆祝,替你们两位的新写作作风庆祝!”还多次表扬:“丁玲现在到群众中去就能写好文章。”

鼓励之下,丁玲背上包袱去了河北农村桑干河畔,在农家吃派饭,和村里大娘睡在一条炕上,体验生活。1948年6月,她完成了关系她一生沉浮荣辱的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因为小说流露了对富农的同情,有“右”的倾向,丁玲曾受到批判。到了八十年代以后,小说又被一些理论家视为“左”的政治宣传作品,评价较低。写作这部作品的那个冬天,丁玲腰痛得不敷热水袋就无法入睡,但她自称从来没有以此为苦:“因为那时我总是想着,想着这本书是为他写的。”“像火线上的战士,喊着他的名字冲锋向前一样,就是为了报答他老人家,为书中所写的那些人而坚持下去的。”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出版,被视为延安文艺座谈会后长篇小说创作的高峰,奠定了丁玲在解放区和新中国初期文坛的崇高地位。1951年,这部作品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二等奖,同时获奖的还有周立波的《暴风骤雨》、鲁艺集体创作的《白毛女》。

赵树理成为“行业标准”

文艺理论家李洁非说:“《讲话》后整个‘延安小说’实际上都在等待某人的出现,那个人就是赵树理。”

赵树理自幼受唱本、演义、戏曲等旧式通俗文化浸染,是个地道的民间文化人。1937年,赵树理加入中国共产党,当了报纸副刊的编辑。他编的报纸上,鼓词、快板、童谣、故事、讽刺笑话、相声无所不包,“贴在各县城的街道上,凡认得字的都愿意看,往往弄得路为之塞。”这些东西全靠他一个人写,一篇外稿也拉不到,解放区作家对他的“地摊文学”很不以为然。

有一年过春节,赵树理提议吃金针海带――这是他心中过节才值得吃的佳肴,惹得同事们大笑一番。赵树理其实是个宽容乐观的人,偏偏在“土”和“洋”的问题上,他容不得城里人开玩笑。尤其是知识分子鄙夷农民吃臭酸菜、不洗头不洗脸时,他必然恼怒,称这种态度是“平凡的残忍”:“贫穷和愚昧的深窟中,沉陷着的正是我们亲爱的同伴,要不是为了拯救这些同伴们出苦海,那还要革什么命?”

创作理念上,赵树理和“进步文艺家”更是针锋相对。1942年1月,在晋冀豫文化人座谈会上,作家徐懋庸发言,认为写鼓词、快板之类的东西是庸俗化,是对“五四”新文学的反动。赵树理山西腔浓重,很少在工作场合高谈阔论,这次一反常态――人们只见他穿着棉袄、戴着破毡帽、打着绑腿、背一个怪模怪样的自制挎包走上台。赵树理一言不发,从包里一大叠破烂的线装书中,随手抽出一本,高声朗读起来:“观音老母坐莲台,一朵祥云降下来,杨柳枝儿洒甘露,搭救世人免祸灾……”

台下哄堂大笑,还夹杂着指责。赵树理板着脸说:“这才是在群众中占压倒优势的‘华北文化’!这些书就是从他们那里随便找来的……我们应当起而应战,挤进它的阵地,打垮它,消灭它。但在形式上,还要向它学习,因为它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如果千百万人民看不懂,不愿看,听不懂,不愿听,一句话就是――不为人民所接受,那文艺还有什么社会效果呢?你是白吃了人民的小米饭!”

当时,几乎没有人认同赵树理的“土包子”理论,这个朴实的农民作家执拗起来,偏要自己一条道走到黑,和“洋作家”比比看。1943年,当丁玲“痛改前非”自我反省时,当艾青热火朝天跳秧歌时,当周立波苦于写不出富有陕北风情的语言时,赵树理迎来了他的创作大丰收。在农村调研过程中,他连续写出《小二黑结婚》和《李有才板话》两部中篇小说。新华书店出版文艺书籍一般以两千册为上限,《小二黑结婚》印了两万本还供不应求,解放区从来没出过这么火的小说。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论赵树理。一个访问延安的外国记者写道:“赵树理可能是共产党地区中除了、之外最出名的人了。”

1943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七周年之际,《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全文正式在《解放日报》上发表。《讲话》传到太行山区,赵树理回忆说:“我像翻了身的农民一样感到高兴。我那时虽然还没有见过,可是我觉得是那么了解我,说出了我心里想要说的话。”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哼着上党梆子,在地上跑起圆场来。他对《讲话》爱不释手,后来竟能一字不落地把两万字都背下来。

作为第一个成功实践了文艺思想的作家,赵树理受到延安最崇高的赞誉。1947年,晋冀鲁豫文联号召“向赵树理方向前进”,赵树理从被人瞧不起的“庙会作家”,成为延安乃至新中国初期文艺的“行业标准”。

当时没人想得到,二十三年后,赵树理在“”中被迫害致死。

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

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第一个“开炮”的萧军,在1943年12月一度离开了延安。当时延安“整风”进入“审干”阶段,萧军已经和断了来往,一家人住在中央组织部招待所。招待所负责人宣布,任何人都不准在山上吃饭,每餐必须到山下食堂。12月初,萧军妻子即将临盆,下山就餐行动不便。萧军请求招待所允许他把妻子的饭菜从食堂带上山去,得到的答复是:“任何人都不许搞特殊化。”

萧军气急,和招待所主任吵起来:“既然任何人不许特殊化,你们家怎么在山上吃饭?”

“我是主任,你敢批评我!”

“别说是你,”萧军说,“说过,共产党有什么错误都可以批评!”

“嫌延安不好,你可以走!”

“走就走!”萧军决定,不吃延安的饭了,带着家人下乡务农去。他为此丢掉了干部身份,后来派胡乔木去农村看望萧军,他才又回到延安。

1949年7月,新中国成立前夕,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在北平召开,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影响由此波及全国。郭沫若说:“那个经典文献(指《讲话》),在今天依然是我们的规矩准绳。我们今天就请把那些指示,切实地逐步移到工作实践上去吧。”曹禺说:“一读再读《讲话》,才开始懂得了这个‘我们’首先是工农兵,是劳动群众,是劳动人民的知识分子……有了这样的基本认识,我们才能谈到剧本创作和其他问题。”老舍表示:“我兴奋,我快乐,因我得到了文艺写作的新生命!我愿继续努力,按照所说的充实自己锻炼自己,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决议认定:主席的文艺方针……是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今后努力的方向和任务……决以最大的努力来贯彻执行。周扬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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