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山川 诗画金陵

时间:2022-09-22 04:38:46

冠冕一代的清初大画家石涛,在中国传统艺术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和影响力。他作为大明宗室靖江王朱赞仪之十世孙,尽管毕生经历坎坷,但凭藉坚持不懈的努力修炼,艺术成就卓著,与山人、石、弘仁并誉为画坛“清初四僧”。笔者现以石涛晚年创作的《金陵怀古图》册为例,对其这类山水画艺术做一探讨。

一、生平事略及丹青风格

石涛(1641-约1718年),为明末全州(今广西桂林)人,俗姓朱,名若极,出家后法名元济、原济,字石涛,号枝下叟、大子、清湘遗人、苦瓜和尚、耕心堂、耕心草堂、大草堂等。

石涛出生时正值晚明王朝风雨飘摇之际,父亲朱亨嘉死于兵乱,幼小的石涛被人保护送入佛门,总算免遭清廷祸害。出了家的石涛曾经寄居武昌,后来浪迹天涯,漂泊江西、安徽、金陵、北京、扬州等地数十载,最后终老于扬州。

石涛长于诗文、书画,山水、花鸟和人物画皆擅,尤以山水画成就最大。其山水画远宗唐宋前贤,尤得“元代四家”及沈周等名师意趣,并且受到不少释家思想的影响。石涛崇尚“借古以开今”、“我自用我法”等,主张“笔墨当随时代”,坚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搜尽奇峰打草稿”,艺术创作从不惟一门一派。他的画作构图新颖奇僻,笔墨苍劲纵恣、淋漓奔放,画境豪迈飘逸、超凡脱俗,极富情感宣泄和个性创造魅力。传世著述《石涛画语录》,记录了他的不少艺术观念和创作体验,对后世影响较大,文坛画界多有赞誉。

清代钮《觚剩续编》卷三《事觚》评述:“石涛道行超峻,妙绘绝伦。太仓王麓台(指清王原祁)谓:海内丹青家不能尽识,而大江以南当推石涛为第一,予与石谷(指清王)皆有所未逮。”石涛还与石并称画坛“二石”,清代秦祖永《桐阴论画》评价:“石沉著痛快,以谨严胜,石涛排纵横,以奔放胜……”

石涛的绘画思想、笔墨技法、格调意境及气魄神韵等,对中国绘画艺术的发展产生了较大推动作用,倍受后人仰慕追崇。像现代张大千、傅抱石等均受其很大影响。当代还有评论家将石涛和山人共誉为中国传统绘画史上“三百年前的两道灵光”。

二、与南京结下不解之缘

大约在清初康熙五年(1666年)前后,石涛驻锡皖南宣城(今属安徽)敬亭山麓寺庵,并赴黄山等地游历。康熙十七年(1678年)又叩访金陵城郊西天寺,十九年(1680年)移居金陵长干寺(明代称“报恩寺”)一枝阁。大约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之后,石涛离开南京前往扬州等地寄居。

由于南京为明代开国京师和陪都,又是南明弘光小朝廷之所在地,明清易帜后寓居着不少遗老遗少和文人墨客,缅怀故国、反清复明的思想倾向较强烈。包括龚贤等“金陵八家”以及石、程正揆等在内的一批遗民画家,隐居不仕,遁迹自然,寄情于翰墨丹青之间。他们运用心中的画笔抒怀遣兴,不断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感受与生活情操。

石涛羁旅南京期间,在释理禅学及诗文书画方面受到了旅庵本月禅师的影响,个人受益匪浅。尽管生活条件简陋,但他参禅修佛、精研书画始终不辍,足迹遍及钟山、明孝陵、幕府山、雨花台、玄武湖、莫愁湖、周处台、凤凰台、乌衣巷、朝天宫、天界寺等名胜佳境。随着交往范围不断扩大,个人视野得到进一步拓展。尤其在与屈大均、孔尚任、程正揆、戴本孝、龚贤、梅清、汤燕生、黄云等文朋画友的交往中,谈今论古,相互切磋,石涛认真汲取他人的思想见解和艺术风貌,个人画格趋臻成熟。这亦是其绘画生涯的重要转折时期。

笔者初步统计石涛图绘南京的画作不下三四十帧,其中包括客居多时的城南长干里等处风光。尽管有些画作已佚,但有的题画诗尚存,依然留给世人诸多的怀思遐想。诸如《清凉台图》(现藏于南京博物院)再现了古韵悠悠的清凉胜境;《秦淮忆旧图册》(现藏于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中则题有与友人同在秦淮河畔赏梅雅集的情形;《江南八景图册》(现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中亦有“雨花台”、“东山”等图景;而北京故宫博物院内还藏有石涛的《金陵十景图》……

这些既是石涛内心对故国山河之爱的由衷宣泄,更是图画江山风光的倾情佳作,客观上却让昔日南京的山川风物定格于画中,给后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三、内心世界的诗画记忆

美国华盛顿特区赛克勒美术馆藏有一套石涛在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创作的《金陵怀古图》册(纸本水墨设色,24×19.5厘米×12开),分别描绘了其记忆中的12处景致。

从北赴燕京主动与清朝权贵交好、到不受皇帝宠识失意而返,这给一度期盼仕清的石涛思想上以沉重的打击,他复归扬州后主要依靠鬻画(兼事课徒)为生。虽然在残年暮景中思昔怀旧乃人之常情,不过对于这位明宗室遗孤来说确实别有一番思绪心结。现就让我们一起品览《金陵怀古图》册,悄然走近石涛晚年的精神世界。

第一开追忆的是金陵南郊雨花台畔的长干寺“一枝阁”图景,这位遗民画家十分迷恋羁旅金陵的那段岁月。他以略带俯瞰视角表现立于台畔的屋阁,四周残树环绕、淡雾迷蒙,一士独立栏前似在凝神远眺,又仿佛静夜沉思。浅绛色的山冈与淡蓝色的月夜和谐呼应,营造出一种清虚静逸的境域。画中的主人公大概正是作者的图像写照吧!石涛于此重新题写1680年客居金陵时的诗作:“清趣初消受,寒宵月满园。一贫从到骨,太叔敢招魂。句冷辞烟火,肠枯断菜根。何人知此意,欲且声吞。清湘大子一枝闭门语。”其中蕴含着一种孤寂、悲郁的个人情愫。

第二开画面承载了石涛昔与友人秋游城西丛霄道院的内心感慨。古老的城垣、清秀的山峦、开阔的大江、行进的棹舟及空的雾霭……一一皆从画家脑海中浮现出来。在苍茫空旷的苍穹中,石涛的深情题咏令人更觉画境之妙:“鸡鸣月未落,钟寒潮清。结伴丛霄游,问舟秋水行。江空塔孤见,树开峰远晴。幽意一林静,起我长松情。与友人游丛霄作画,大子。”

第三开表现石涛步友人诗韵的画作。但见四面环山,孤月高悬,空屋小院,门窗皆开,惟不见友人前来。画家由衷倾诉:“四壁窥山月,墙崩老树支(枝)。酒人催翰去,骚客恶书迟。烧竹余新笋,餐松忆旧枝。斯时无可对,惟复把君诗。枝下次友人,大子。”诗中所呈现的荒凉寒寂景象,莫非就是石涛当时心境的客观映照?

第四开系石涛忆写在“江城阁上送春”的情形。图中突岩高耸,阁依山间,一水穿桥而过,两只空舟泊岸。画家因此感慨:“山南山北近痴憨,买醉春风有甚堪。无计送春上亦远,尚凭消息勿轻谈。江城阁上送春作画之一,清湘老人极。”大自然中的春天气息,给内心郁闷的石涛带来一丝难得的慰藉,丹青意趣十分浓厚。

第五开图绘的是金陵城内老虎桥北头的徐府庵古松树。相传该树原先为南朝梁武帝萧衍手植,千年之后依然坚韧挺拔,与低矮的土坡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对比。石涛在此进一步释怀:“脱尽凡枝叶,从根鼓直条,周身封古雪,一气撼青霄。自有齐天日,何须问六朝。贞心归净土,留待劫风摇。徐府庵古松树,大子若极。”从中可见其内心的思旧忧伤之情,昔日皇帝遗物似乎亦成了降临人世消解苦难的罗汉。

第六开描写的是石涛独访金陵南郊东山之景,相传东晋名流谢安在此演绎了“东山再起”逸闻轶事。虽然六代繁华早已消逝,但是画家的内心此刻恍惚又返回到从前,不禁题笔抒情:“不辞幽径远,独步入东山。问路隔秋水,穿云渡竹关。大桥当野岸,高柳折溪湾。遥见一峰起,多应住此间。独访东山,大子极。”

第七开抒写石涛寓居金陵时的一些真情实感。画家临溪洗砚,以茶待客;近有竹篱茅屋,苍松挺立舍旁;远山似黛,烟云弥漫。刻骨铭心的往昔岁月,永远都驻留在画家的情感世界中了:“朝来鸥不疑,我亦渐凭水。洗砚而临溪,偶然开云起。茶香持赠君,非此则何以。明朝浩相思,江郭几千里。清湘大子极。”该诗点化出令人回味无穷的诗画意境。

第八开描绘了画家独赏秋月的情境。“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石涛追怀往事,慨然作画。该画面清逸冷峻,气势苍秀郁勃,作者油然诗咏:“秋月净如洗,秋云几叠长。钟声动林杪,蟋蟀鸣苍傍。将卧忽复起,高吟停复扬。挥毫越纸外,却笑图仓忙。秋月作画,大子极耕心草堂。”

第九开写石涛踏访金陵横塘一带的情形。城西冶山及莫愁湖畔,一士在疏林小路拽杖而行,翁独泛湖中,远处出现了人家,一派清疏恬淡的景致。孤独无奈的石涛内心难抑情怀:“四袖荷衣着短裳,拖筇曳履到横塘。湖头艇子回青嶂,山下人家夕阳。孤雁南来悲慨远,疏钟初觉韵声长。此时不用通名姓,逢着黄花醉晚香。秋兴九首之一,指来作画,大子极耕心草堂。”

第十开尽管描写的是石涛寻访皖南泾县(今属安徽)水西寺的行旅图,但其佛门生涯也与金陵有着较大关系。只见山野苍寂荒凉,溪水汩汩奔淌。对岸曲径一士策马向前,一仆童默默后随。四处云烟袅绕,缥缈不定,画面中隐隐地散发着如梦似幻的释家禅意。石涛于画中诗咏:“看云飞过水西去,下马长桥步入梯。万壑千(岩)藏涧底,此间珍重过山溪。清湘老人极大草堂。”

第十一开图画南京东郊青龙山之古银杏树。相传该树生长于六朝时期,历经世间沧桑而生生不息,遂成金陵一景。石涛笔下的残树苍然,孤独地挺拔于山间,根部顽强地生长出新枝嫩叶,附近还有人行山道。作者题笔阐释:“六朝雷火树,锻炼至于今。两起孤棂岫,双分破臂琴。插天神护力,捧日露沾襟。偶向空心处,微顶间上音。秦淮青龙山古银杏树,大子。”画家虽以入世的眼光作画,但倾述的却是释家弟子清寂超脱的内心追求。

第十二开忆写江南名胜采石矶(史上曾为金陵辖地,今属安徽马鞍山)一带的山水风光。滔滔江水流经当涂(今属安徽)天门山,朝着被誉为“长江三矶”之一的采石矶滚滚而来。江岸观景台立有一亭,矶上还有石涛仰慕的唐代李白衣冠冢……画家于此题曰:“天门急涌一拳石,化作三台疋练中。仙客逸名犹此地,辞人挽起力追风。沉上影落物俱静,皎上山明咏不同。珍重年重庆事,莫凡小立碧飞宝。闰中秋登采石旧作,丁亥(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仲秋忆此,拈来作画,大子极。”

四、历经坎坷的怀古感慨

命运多舛的石涛一生面对爱与憎、生与死、迷与悟等,心事大都徘徊于释门与俗世之间,往往或隐或现、有时不能自已。譬如与同为朱明宗室后裔、心存家国的山人相比,石涛北游燕京以及自谓“臣僧”等言行,一直较受世人诟病,其中不乏“失节”訾议。晚年的石涛在《金陵怀古图》册中,分别钤有“清湘石涛”、“清湘老人”、“大子”、“大本堂若极”、“大本堂极”等印鉴。若说“大子”是他复归扬州寓居大堂时的名号,那么“大本堂”又指何意呢?

原来,据清初余宾硕《金陵览古》等载: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十一月,太祖朱元璋在南京宫城内建大本堂,“选儒臣教授太子,诸王公侯子弟皆就学焉”;清时故宫旧址长满了禾黍,与明初壮丽辉煌的景象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前来吊古的文人雅士“过荒烟白露、鼯鼠荆榛之墟,同一唏嘘感叹”。石涛晚年藉此取号“大本堂若极”、“大本堂极”,确实意味深长,心底那份割舍不了的故都金陵情缘,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残阳暮照中,前朝京师和留都的破败景象着实让石涛难以忘怀,不断地唤起他的感念与怀思,奋笔挥毫宣泄情感……这让笔者联想起他的另一首诗作:“五十年来大梦春,野心一片白云烟。今生老秃原非我,前世衰阳却是身。大草堂聊尔尔,苦瓜和尚泪津津。犹嫌未遂逃名早,笔墨牵人说真假。”心灵世界矛盾交织、苦楚无奈的变化轨迹,堪称表露无遗。

富有反叛精神的石涛,晚年山水画风格愈加成熟老到。这套《金陵怀古图》册皆为逸笔小品,感旧记忆中的图景甚至幻象,大都少有鸟语、人踪,基本上以清寂简淡、孤独无依及时光交错中内心难抑的忧郁、悲怆等情境为主,而且多用截断、险峻式等构图取法。所作笔墨苍健有力,或逸笔草草、或淋漓奔放,或粗枝大叶,画法各异,不拘陈规,可谓娴熟恣肆、刚柔相济。石涛喜施水墨,往往采用拖泥带水皴法,复以石青、浅绛等色彩敷染,或以湿笔渲染云山,其中不乏象征、比喻等表现手法,因景生情,托物起兴,神韵溢出,使得画面气格灵动飘逸,意境深邃隽永,颇富含蓄隐现之艺术魅力。

从审美鉴赏角度来看,《金陵怀古图》册不仅反映了石涛这一时期沉郁苍茫的丹青风格,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体现出他由京城失意复归扬州后的晚年心境。在蹉跎岁月里,满腹痛苦、郁闷的石涛,有时亦通过借画释怀、吟诗感念等方式,到人类的精神世界中不断地寻找寄托自己心灵的最后家园。

诗为心声,画乃心象。匠心独具的石涛凭藉真山水抒写真性情,于诗意画境中追求山水之魂,以高超娴熟的笔墨技法表现眷爱故国家山的情致逸气,令人沉醉不已,摅发思古幽情。(责编:李禹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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