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处看李诗之短

时间:2022-09-22 02:02:07

谪仙人李白以不肯折腰闻名天下,但李白的诗歌却是可以让天下人为之折腰的。

我们细读李白诗歌,就会发现他的许多名句的确不同凡响,豪迈旷达,傲睨万物,恣肆,咄咄逼人,字里行间透射出一种从天而降的霸气。给人的感觉是气盛辞放,潇洒出尘,有一种舍我其谁的垄断之势,倾笔一吐,一气呵成,不等你们帆樯如林,我这里就“直挂云帆济沧海”、“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我们必须弯腰。在李白诗歌的城阙中,诗仙的作品几近于金口玉言,真的是“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没有给别人留下发挥和延伸的空间,叫人读后净是理屈词穷,净是跪拜,净是雌伏,净是惶恐和唯唯诺诺。从此创意不敢抬头,突破不敢抬头,探索不敢抬头。

自古以来,许多人把李白诗歌中这种“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宏大的气势视为诗人浪漫气质的一种超拔,为他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的诗风所称颂不已。

但这恰恰应了哲人所言:真理向前迈进半步就沦入谬误。李白诗歌之短其实就隐于其绝对长处之中。他在一味酣畅淋漓地倾泻才华之际,忽视了三个方面的把握。

一、有生命的诗歌需要呼吸吐纳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用李白诗句解读李白实在是有一种西望长安到日边的透彻。读李白的诗有一种喷发而出、一吐为快的酣畅感,可以把人引入 “回山转海不作难,倾情倒意无所惜”的境地。

李白的诗歌是气血喷涌的,像高浓度的伏特加烈酒,是文学艺术园地里裂帛的秦腔,出天外之音,可声震寰宇。有大秦帝国兵马俑的阵势,是从灵魂的丹田里吼出来的文化底蕴,但它太注重“长风万里送秋雁”的直抒胸臆,把每首诗写得大气磅礴,壮哉伟哉,于作品就带有几近相同的模式,一气呵成,一吐为快,一竿子插到底,一语定乾坤,丢失了诗歌极为珍贵的含蓄和朦胧。就像而今一些学术讲座,把里里外外都讲了,交代得明明白白,好像自己最周全,别人不需再思、再想、再作任何揣度。默默无语、顶礼膜拜成了读者惟一的反馈模式。

看来只顾主观痛快地一味倾吐,忽视了别人喘息的权利,使应该有呼有吸的诗歌艺术丢失了吸入功能。不知不觉把吸收的任务全部转嫁给客观对象,扼杀了彼此的交流。

我们只把唐初著名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和李白的《宣州谢I楼饯别校书叔云》放在一起对比一下,就可以看出一呼一吸于诗歌与读者的交流有多重要。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宣州谢I楼饯别校书叔云》)

我们看陈子昂多高明,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把历史和未来拉到一个切面,然后发一声慨叹,再描绘出自己愁状情态,就此戛然收住,把一切想象和连缀权利交给了读者,成为千百年来、千百万人的共同思考和共同慨叹。

而李白则不同,他尽显自己更高明,一副我为真圣贤,别再无圣贤的诗坛霸主气概。把自己复杂的心绪反复书写之后,就蹦上了一个绝高的台阶,着眼宏观发一番感叹,又折回来,极言现实境况之艰难,然后用两句高级牢骚煞尾,可谓前后呼应,精密周到,把该出现的句子全部写成了绝句,让你就此不再生发异想,不再构思出奇,惟一要做的,是借用诗人名句,当成品牌味精添加到自己的文章里,以求锦上添花、增光加彩。

我们看,只呼不吸,多么残酷,剥夺了诗人和读者交流的权利,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李白绝对不会想到:“太有才了”恰恰是他的诗歌长处中的短处。

二、海潮应在一进一退间回肠荡气

李白自诩为楚狂人,是名副其实的,这种狂放生于他的傲骨,并支撑他的人生理念,使他的品格和灵魂具有一种不容侵犯的高尚和贵重。但这种狂放如果一味地放纵开来,进入了诗歌创作本体,就可能是一种破坏力,会践踏诗歌的含蓄、婉约和唯美。

我们看看李白几例极具代表性的句子: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想象力和夸张力确实超人,但是太过直露,丧失了诗歌视之为灵魂的唯美。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用于彰显李白不畏权贵的傲岸人格确是恰到好处的,但作为诗句,则太过直白,完全是与人争辩时脱口而出的口语,显得剑拔弩张,少了委婉含蓄。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完全是酒后的信口言说,话的确一针见血,但三句之间毫无逻辑关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给人一种突兀而至、无头无脑的感觉,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应该钦佩李白浩大澎湃的浪漫主义气势,他的诗句总是豪情充沛,少有晦涩,单刀直入,咄咄逼人。李白诗歌的软肋恰恰也藏于他诗歌的最长处,就像海潮如果只有进没有退,这叫一鼓作气,结果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波接一波地覆盖和淹没,少了一轮又一轮的潮起潮落,对诗歌而言,就少了隐藏于委婉含蓄中的荡气回肠。

诗有多种风格,但唯美是必不可少的共性。豪迈奔放可以呈现刚阳至上的唯美,但如果走极端路线,彻底丢失了委婉含蓄的阴柔之美,就是诗性唯美的自杀。就像海浪,只有涨潮的奔涌,没了退潮时的回环,就失去了一波三折的绵长和回味。

三、直抒胸臆和直奔主题

作为浪漫主义诗人,李白的思维力和想象力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以特有的豪放直抒胸臆,使诗歌从楚辞的奇崛诡异和谲怪晦涩中跃离出来。李白的许多作品是以一根直肠和直言的口语入诗的,如“虽有数斗玉,不如一盘粟”,“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要表达的心迹一语道破,不留情面,不考虑被责对象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的悬念和包袱让你去抖。

再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人生漂忽百年内,且须酣畅万古情”,诗人当时的情感借助一定的夸张和比喻,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绝不搞那种“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的欲言又止。

就李白这种直抒胸臆、无所顾忌的诗歌秉性看,他堪称诗歌狂人,而且接近了诗歌“疯子”的边缘。许多常人、凡人不能说、不肯说、不敢说,天天压抑着、委屈着、埋伏着的话,他借了一樽酒培养的诗胆,一偏脖子就吐了出来。

我们如果认真地去唐诗宋词的珠玉铺里捡拾一下,留下绝美佳句最多的诗人,非李白莫属。

但任何事物都是辩证的,这种不会拐弯的直抒胸臆,如果信马由缰,废弃门窗地直奔主题,那么就可能把诗歌的意境情态、语言技巧和字义后面的画面破坏掉了。

如李白在《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一诗开头就是直奔主题写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如果不分行,这完全是散文的开篇,这种写法太直白,太直趋而入,这种自大的口吻,对读者欣赏性来说是一种蔑视。

其实读者在进入诗歌审美消费之后也是一头牛,他有自己强大的消化功能,他希望反刍,你的直奔主题于你来说是痛快极了,但对读者来说,他就丧失了那种读着、读着,心猛地睁开一双眼睛,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发现感。

早期象征主义大师马拉美曾说过一句很绝对的话:“诗只能暗示,如直呼其名,诗的享受便减去四分之三。”李白一些诗歌的毛病就在这里,缺乏隐喻,太过直露。如果不是诗人在作品中频频有让人拍案惊奇的佳句和绝句出现,那么李白的诗歌是会被历史大打折扣的。

为了验证我的观点,在这里举一个例子,《汉乐府集》里有一首《陌上桑》,有描写罗敷之美的句子:“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从句子来看,作者在写罗敷之美,但没有一笔直接写罗敷。一切都是隐喻和借喻,但在读者的想象中,每一笔都勾画了罗敷的美,美到什么程度,一万个人可以有一万个想象。

实事求是地说,这首诗的作者没有李白那种冠盖天宇、气势夺人的才华。他和李白不在一个重量级,但他此诗里的这种零度情感表达和让局外人的行为举止说话的描述方式,却是李白应该学习的。当然我在这里说了也白说,李白已经作古,无缘与他相会、商榷。

写到这里,我对李白诗歌短处的挑剔就一笼统倒出来了。挑刺者不疼,被挑者已无感觉。但很多旁观者可能会心里不舒服,认为这样评价,超越了诗人所处的特定历史时段,是不近情理的苛刻,是用今天的艺术标准给1300年前的古诗人打分。其实我就盼望有人打这样的抱不平,如此我心里才踏实。它可让我断定,我的挑刺行为不会让李白的艺术形象毫发受损。但李白如果转世再来一次,按照我的论点去修正自己的诗歌,那么李白就不是李白了,李白的诗歌也就无以成千古不朽之作,唐朝会倒塌一座丰碑。

正因为有以上思维,我才在这里拿着显微镜检索李白诗歌的不完善之处,目的不是否定一代诗仙,也没有可能否定!我只是想通过查找大师的短处以为论据,让戴了一顶业余诗人帽子的我始终有一种清醒:诗仙李白尚且有短处,我等草根诗人何敢妄自尊大!

选自《醉眼看李白》,车延高著,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1月出版。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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