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水地》与古代水文化

时间:2022-09-22 06:20:32

《管子.水地》与古代水文化

水在大地之间,无处不有,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是生命之源,也是人类文明之源。尼罗河孕育出古埃及文明,恒河孕育出古印度文明,而黄河则成为华夏文明的摇篮,由此产生了许多以水解释生命和宇宙起源的诗篇、神话和传说。《管于・水地》是一篇关于水的专论,但其重点并不在水的自然特性和地理分布,而是试图用水解释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对了解古代的水文化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本原之水

近代以来,学者对《管子・水地》的注意,受到古希腊哲学的影响,以为《水地》提出了“水为万物本原”的思想,与西方哲学具有相同之处。从《水地》篇来看,它首先认为地是万物的本原,水是地的血气,犹如人的血脉中流淌的血液。水可以聚集于江河湖泊,流人大海,也可以飘荡在太空,散落于大地,凝聚成冰霜雪雨,隐藏于万物之中,草木因水而丰茂,鸟兽因水而形体肥大、羽毛丰满。所以,《水地》最后说:“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

什么叫本原?本是木的根,原是水的源。本原就是事物的起源。西方泰勒斯是自然哲学家,他直接面对自然进行思考,所表现出的是一种理性思维,试图寻找万物的统一性。而中国古代思想中对“本原”的运用更多地带有隐喻性,具有形象思维的特点。如果把《水地》也看成是寻找万物的统一性,则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论。如开篇说;“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最后却以同样的语言说:“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诸生之宗室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产也。”在没有更多解释和说明的情况下,从形式逻辑的角度来看,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在泰勒斯那里,“水是万物本原”的命题,不管是如何简单和幼稚,它由个体性的思想演化为古希腊哲学的主流,成为思辨的开端。按照黑格尔的说法:“他这个命题,是哲学命题;哲学是从这个命题开始的,因为藉着这个命题,才意识到‘一’是本质、真实、唯一自在自为的存在体。”也就是说,从此古希腊人开始摆脱日常生活的图景,进入纯概念的思辨领域,开始哲学的思考。日常生活中的实在被哲学意义上的实在扬弃了,“一切古代哲学中所讲的是关于概念方面的变化”,而不是日常生活中的变化。

但是,中国古代思想一直没有脱离日常生活世界,而且强调日常生活。同样,《水地》所表达的思想并没有成为一种哲学的开端,没有生发出一种哲学传统,因为它并非寻找世界的统一性,而是从感性的、猜测性的角度论述了水对万物产生、生长所发挥的作用。由此可窥中西思想发展的差别。

德性之水

水在自然界中具有丰富的形态,随顺而流,由高就低,无常形,无成势,清澈见底,澄明如镜。正是这些,给予人丰富的联想,尤其在古代思想家那里成为道德和正义的象征。

由于《水地》认为水与人的道德品性有一种内在的关联,因此《水地》提出“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户说也,其枢在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不同,人的品性也不同。齐地的水流湍急,所以齐民贪粗而好勇;楚地的水柔弱而清澈,所以其民轻果而敢;越地的水混浊而且向外浸润,所以越国人愚昧而好嫉妒;秦地的水浓聚迟缓而且淤浊混杂,所以秦国的人贪诈而好杀;晋地的水枯涩混浊,淤滞混杂,因此晋国的人阿谀奉承而暗藏奸诈,乖巧奸佞而好财尚利;燕地的水聚集于低洼而且柔弱,沉滞混杂,因此燕国的人愚朴刚直而忠诚坚贞,容易激动而不怕死;宋地的水轻缓强劲而清澈,所以宋国人淳朴平易而祟,尚正直。圣人施行教化,就是根据各地水性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方式。

君子能从对水的观察中体悟出道德的意蕴,这同《水地》的思想脉络是一致的。《水地》体现出古人的一种思维模式,对人生智慧的领悟可以通过对自然瑰象的观察获得,自然事物可以体现或具有与人类相似的价值观念、道德品性。著名汉学家艾兰在《水之道与德之端――中国早期哲学思想的本喻》中说:“从这种最常见与最多变的自然现象的沉思冥想中,中国人找到了对生命基本原则的理解,这一原则不仅体现于物质世界也适用于人类社会。所以水成了抽象概念底部的一个本喻,它构成了社会与伦理价值体系的基石。”水不一定是中国早期哲学的本喻,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古人的确对自然抱有一种亲近的态度,愿意把自己的生命融人到对自然的体验中去。

生命之水

也许是观察到人的生命离不开水,《水地》不仅认为自然界的草木鸟兽中凝结着水,而且说:“人,水也。”人类生命的孕育,是从男女精气交合开始,由水流布而成胎儿,三个月能含受五味,五味主五藏,五藏具备后产生五内,继而又发育出九窍,五个月成形,十个月而生。这就是《水地》对人的生命产生过程的描述,水在其中无疑是独特而重要的因素。对人的生命形成过程的描述,又见于《文子・九守篇》和《淮南子・精神训》,二者描述基本一致。其中《淮南子・精神训》说:“故一月而膏,二月而联,三月而胎,四月而肌,五月而筋,六月而骨,七月而成,八月而动,九月而躁,十月而生,形体以成,五藏乃分。”不过这里木是以水为生命之源,而是与大地相附会。

《水地》篇以水解释人的生命构成和发生,在我国古代文献中并不多见。但是,20世纪90年代郭店出土的楚简中有《太一生水》篇,其中说“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然后产生神明、阴阳、四时、寒热、湿燥等。它把宇宙的生成演化和自然现象的形成与水联系起来,与《水地》具有相似之处,而且有些词汇在《管子》中也经常出现,二者似乎都受到某种观念的影响。但“太一生水”主要讲宇宙演化,而《水地》讲水的重要性,二者侧重点有所不同。

神灵之水

水作为自然界普遍存在的物质,尽管在很多情况下可以为人类控制和利用,但它毕竟是一种自在的力量,在《水地》中被称为“水神”。人们把许多奇异的自然现象与水联系起来,产生了从水中化生的神灵,它们不仅具有超凡的力量,而且能预言或左右人间的福祸。《水地》描述了四种与水有关的神灵;龙、龟、妫和庆忌。

古代将常见的动物分为五类:鳞虫、介虫、羽虫、毛虫、倮虫。《大戴札记・易本命》说:“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皇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其中傈虫指的是人,所以排除圣人,凤、麒麟、神龟、蛟龙就是古代的四灵。《礼记・礼运》中说:“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水地》认为,龙与龟都是水中产生的神灵。“伏暗能存而能亡者,蓍龟与龙是也。”

龙是古代传说中善于变化的神异动物,为鳞虫之长。在春秋战国时期,它可能已经是一个流传比较广的观念,但人们对它的理解可能并非完全一致,多与本地的风俗习惯相结合。《水地》认为:“龙生于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则化如蚕躅,欲大则藏于天地;欲上则凌于云气,欲下则入于深泉。变化无日,上下无时,谓之神。”从《管子》来看,龙主要作为能够腾云驾雾的水中精灵和祥瑞而受到崇拜。《管子・形势解》说:“蚊龙,水虫之精也。乘于水则神立,失于水则神废……故曰:蛟龙得水而神可立。”《管子・轻重丁》记载“龙斗于马渎之阳,牛山之阴”,于是管仲对齐桓公说:“天使使者临君之郊。请使大夫初饬,左右玄服,天之使者乎!”当时人们听说这件事情,也都认为龙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是祥瑞的征兆,结果齐桓公还没有出兵,已经有许多诸侯来归顺。《管子》中的这种观念,在以后的文化发展中得到加强。

龟是古人崇拜的另一种水中动物,为介虫之长。对龟的崇拜起源可能相当早,大汶口文化墓葬中多有葬龟甲的习俗,而在殷代则已经用龟甲占卜吉凶。《水地》说:“龟生于水,发之于火,于是为万物先,为祸福正。”《管子・山权数》记载了一则故事:齐都临淄之北郭有“掘阙得龟者”,于是国君派了大批使者,带着上百斤黄金把它迎奉回来,并赏赐发现龟的人中大夫的头衔。

妫与庆忌是与水有关的另外两种精灵。《水地》说妫是“涸川水之精”,一头而两身,形状像蛇,身长八尺,以其名呼之,可使取鱼鳖。郭沫若认为这里的妫即《庄子・达生篇》中的“委蛇”,《庄子》形容它“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山海经・海内经》中也记载了一种与此相似的神灵。“有神焉,人首,蛇身,长如辕。左右有首,衣紫衣,冠旃冠,名曰延维。”庆忌也是“涸川水之精”,湖泽干涸数百年而山谷没有移位、水源没有断绝的地方就会产生庆忌,《水地》说它“其状若人,其长四寸,衣黄衣,冠黄冠,戴黄盖,乘小马,好疾驰,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报”。《管子・小问》说桓公北伐孤竹,未至卑耳之溪十里,看到一人“长尺而人物具焉,冠,右祛衣,走马前疾”,可能就是这种神灵。

自然界是人类存在的外部环境和物质基础,左右着人类的命运。在《水地》中,水不仅是人类生命之源,也成为神灵的栖息地。它把龙、龟、妫和庆忌等看作从水中化生的神灵,龟能为“福祸正”,龙能够翻云吐雾,一方面形成了对龟、龙等的信仰与崇拜,另一方面增强了水的神秘感。这种直观经验与猜测想象相结合的思维方式,不仅表现在对水的认识崇拜中,而且存在于整个中国古代文化中。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院, 1008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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