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并不平坦

时间:2022-09-22 02:44:44

想来有趣,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和父亲有关。留学是他和我之间的约定,离家千万里即是他的促成。

我家兄弟姊妹四个,就数我最难带。小时候我的额头上有条青筋浮现,父亲说,这样的小孩比较难带,老是会碰上个三灾两难的。我从小身体不好,不过长大后,人也就健朗了。

妈妈怀我七个月时,一天中午,下楼时一脚踩空,就这么一路下滑直到最底层。大家都在睡午觉,叫不到人,也叫不到车,妈妈发愁了,因为还有一班学生在教室等她上课,那时她在屏东潮州小学教书,学校离家很近。妈妈坐了一阵子,然后起身慢慢撑着走到学校,直到上完课回家,爸爸才知道,赶紧带她去医院检查,幸好没事。

当时妈妈有个朋友也怀孕了,不小心扭了脚去照X光,孩子就这样没了。要不是有这个比较,爸妈还不知道事态之严重。

我是1954年10月23日在台湾屏东潮州出生,当天请了医生来家里接生。据妈妈说,我刚生下来时,一张脸发青,也不哭,直到医生拍打我的小屁股,哇的一声,大人才放了心。医生事后告诉妈妈,好险,脐带绕在我脖子上两三圈,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很容易窒息的。现在太太常骂我脑子不清楚,她说:“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我的诞生,让爸爸兴奋得整晚都睡不着觉,他百感交集地说:“李家终于有后了!”爷爷临终的遗嘱,是要爸爸在台湾“另起炉灶”,所以我这个长子让爸爸充满了期盼,他给我取名“李安”,一来是老家在江西德安,二来是爸爸来台湾时搭乘的轮船就叫“永安号”。

我出生时有八磅重,还好。弟弟李岗比我强壮,生下来就有十磅。七个月大时,两个姐姐出麻疹,我也被传染了。当时爸爸正好调职到台东女中当校长,这是爸爸第一次升任校长,又搬家,结果我出完麻疹没照顾好,自此后肠胃老闹毛病,身体积弱不振,体质不好。

在台东过了一年多,我还不到两岁,父亲又接任花莲师范校长,举家迁往花莲,一住就是八年,我们戏称是“八年抗战”。十岁时,爸爸再度调任台南二中校长,全家定居台南,四年后又接任台南一中校长,父亲常言:“我将终老异乡。”

儿时的我瘦小多病,在花莲时,如果两个礼拜没去挂号,连医生都会说:“怎么好久没来缴菜钱了!”当时我家戏称看病是“给医生缴菜钱”。我们小时候有种很普遍的营养品“胖维他”,爸爸曾经说过:“胖维他都让你给吃得变成瘦维他了!”

我的体质到了高中才逐渐好转,但还是很瘦小,高一上学期时才一百五十多公分,发育很晚。太太说,我到美国好像还长了两公分。

我脸上有个酒窝,大家都说好看,我说:“是狗咬的。”大伙还以为我开玩笑。那是小学一年级时,有天放学后我跟着妈妈去她同事家。平时我常跟那家的狗逗着玩,那天见狗屁股底下有根棍子,想去拿,没想到狗一下子翻脸不认人,猛然扑了上来,张口就咬,上牙咬住我的眉骨,留下一记疤,下牙深陷在我脸颊上,后来就成了酒窝。当时我满脸是血,大人们都吓坏了,狗主人当场把那只狗痛揍一顿,后来狗生病死了。爸妈怕我染上当时流行的狂犬病,只好拿下狗头去化验,报告要等二十一天才出来,把爸妈给急坏了,幸好没事。

还有一次几乎命丧鲤鱼潭。那年我正念幼稚园,有天爸妈与朋友一起去鲤鱼潭划船,船快到岸时,我兴奋地起身,船失去重心直晃,扑通一下我就栽进水里。妈妈当时想都没想就跟着跳下去,一把抱住我,从水里站起来,水刚好淹到妈妈的眼角下,大家慌忙把我们母子拉上岸。好险,当时要不是妈妈在我滑落潭底前一抱,我可能就没命了。所以我常说,妈妈给了我两条命。

第一年考大学,我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因为紧张,第一天第二堂考数学时,第一个钟头我腹痛头涨,豆大的冷汗直滴,一个字都看不清楚,复选加上倒扣,考了个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放榜时,我正好独自在家,家人都上班去了,我就一个人跑了出去。

他们回来一看我失踪了,急得不得了,只有弟弟李岗猜到我可能去了哪里,于是骑着脚踏车,奔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安平海边,果然看见了我的脚踏车。他走到沙滩上仍没见着老哥的踪影,心里也开始忐忑不安了,直到看见我低着头走近,兄弟俩什么话也没说,默默穿过沙滩,摸黑骑着单车回家。

二度落榜在我们家有如世界末日,我根本没想到会发生在我身上。那天我是去海边散心,那阵子我蛮喜欢和朋友去安平的海边游泳,岸边有树林,风景很好。其实出海口很危险,常淹死人,我也不晓得。

回家后,没人敢惹我,李岗则奉母命盯着我,怕我出事。

重考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黄重嘉老师,当时他才二十几岁,帮我补习数学,我们一起听古典音乐,谈文论艺,算是知心的朋友。考前他来家里帮我准备专科考试,没想到我突然把桌上的台灯、书本全摔到地上,然后跑了出去。

黄老师安慰我:“不读就不读,放心去考。”那次重考专科反而考得不错,数学第二天考,没那么紧张,考了六十八分,进了艺专影剧科。

我学戏剧、美术,爸爸虽然答应支持,但内心一直很矛盾。

记得二年级升三年级暑假时我们环岛巡回公演,到工厂、军中演出舞台剧,音乐、舞蹈科也随行表演歌舞、民族乐等,我们演员也会支援歌舞表演充个场面,大伙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的很好玩。一到嘉义,我就开始紧张,因为快回台南了,我也心里老犯嘀咕地气自己,在外面本来高高兴兴的,为什么一接近家就倍感压力。踏进家门,爸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样,就在饭桌上开训:“什么鬼样子!”我当时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走回房里,把自己锁在门内。这是我第一次胆敢有此犯上举动,已经是很革命了。当时父子俩都很不开心。因为在父亲的印象里,我的公演和小时候我们看的军中康乐队没两样,他很伤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没考上大学,居然沦落为给人逗乐子的康乐队队员,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学,希望能拿到学位,成为戏剧系教授。

直到现在,我一回台湾就紧张。搞戏剧,我是跑得越远,能力越强,人也越开心。一临家门,紧张压力就迎面而来。对我来说,越接近生活,我的压力越大,越难以从事艺术处理,能力越低。如小时候离开妈妈到花师附小,我就不哭了。离家到艺专,我的能力就有所发挥。在英国p美国拍西片较易发挥,一拍华语片就心情沉重。在我的电影里,这种心情表达得最明显的大概就是《喜宴》,以为在海外很自由,但亲情又把你抓回来。

想来有趣,返家、离家,压抑、发展之间的拉扯,都和父亲有关。留学是他和我之间的约定,离家千万里即是他的促成。

因为要留学,我就做了些准备。本来想去法国,因为那时法国电影新浪潮很吸引人。刚开始我去学了两个月的法文,但法文里的阴性阳性、时式,搞得人头昏脑涨,加上也要通过语文考试,于是改变初衷,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补英文,托福总算勉强过关,我开始申请学校。由于邻居小孩在伊利诺伊大学念书,回来时说起该校戏剧系有栋很大的剧场,里面在干什么倒是不知道,我就申请了伊大。

凸华硕摘自《文学少年(初中版)》

200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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