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视内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说”

时间:2022-09-21 05:50:33

内容提要 内藤湖南在中国近代史论域深具影响的“宋代近世说”,以贵族政治的式微、平民势力的高涨为指归,从广义文化视域揭橥宋代开启中国的近世。是说参考欧洲历史分期,深入中国文化的内在理路,形成“多元近世”观。分疏内藤湖南“宋代近世说”形成的内、外部契机,反思是说引出的种种问题意识,以期洞见中国现代思想曲折展开的历程,进而重新省思中国现代性。

关键词 内藤湖南 宋代近世说 多元的近世

〔中图分类号〕K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2)04-0131-08

追溯中国现代性的时间起源,常常是个聚讼不已的问题。识者或者以1840年鸦片战争为依归,将彼时中国与西方的相遇称之为中国遭遇现代性的“初体验”;或者以资本主义萌芽为话语轴线,将明中叶看作中国早期现代性(early modernity)的开端;或者视唐宋为明显断裂,揭橥宋朝开启“东洋的近世”。但就世界范围而言,从“效果历史”①的角度来看,宋代近世说的影响殊为重大。其不但视中国宋代为世界进入近代(modern)的起点,而且在宋元明清的整体视域(perspective)中,探寻中国变化的种种面向。重视宋代近世说,不仅有利于正谬“中国停滞观”的不见(disinsight),而且亦可洞见中国现代思想曲折展开的历程,进而重新省思中国现代性。

唐与宋虽然合称为“唐宋”,但唐宋历史之间却有着明显的差异。识者也大都指认此种差异只是传统内部的变迁(change within the tradition),②但内藤湖南却一反陈说,指出唐宋历史之变竟至为社会形态的转型 ① 尼采曾提出“效果历史”(effective history)之说,其意为过去对当下所产生的作用。伽达默尔从哲学诠释学的视域指出效果历史(Wirkungsgeschichte)意识是理解的必要因素,理解即是效果历史的事件。参见[德]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真理与方法》(诠释学Ⅰ),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408页。所谓“效果历史”在伽达默尔看来,即是承认历史之理解并非是“斩断前缘”式的革命之事,而是受制于前历史的阀限。经验的历史传承物并非为超脱于理解视域的客观之物,而总是处于当下的一定理解视域之中。职是之故,所谓理解就是消弭个人性的视域融合,在理解过程中产生一种真正的视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这种视域融合随着历史视域的筹划而同时消除了这视域。我们把这种融合的被控制的过程称之为效果历史意识的任务。

② 自北宋以降承认“唐宋之变”的论者代不乏人,诸如邵雍、程颐、朱熹、陈亮、脱脱、陈邦瞻、顾炎武等人都有精彩论述。纵使近代,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人也多有论述,但皆承认其为传统内部的变迁。兹不一一赘述。本文仅俪举钱穆、余英时之说,因其被引用较少。钱穆则从文化担纲者士人身份变化的角度,揭举唐宋历史的差异以及中国历史的发展变迁,钱氏指出:“晚唐门第衰落,五代长期黑暗,一迄宋代而有士阶层之新觉醒。此下之士,皆由科举发迹……下历元明清一千年不改,是为士阶层活动之第四期。……而中国历史演进,亦随之而有种种不同。”参见钱穆:《国史大纲》修订本(下册),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561页。余英时踵武乃师之说,视唐宋之变为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变革之一,主要从士人政治地位与道学基本性质两重面向考察此种变革。余氏认为,就前者而言,宋代科举制度的成熟化和普遍化支撑着庶民成为士人的主体,宋代士人的国家认同感与责任感因此而高涨,“以天下为己任”成为彼时士人的共同信念;就后者而言,宋代儒学的复兴主要在于治道层面,强调个体的道德修养非止为成全一己理论层面的“内圣”之学,而在于落实为实践层面的重建政治秩序,变“天下无道”为“天下有道”。如是种种,其都指认唐宋历史之间有别。唐代常以政治史见长,宋代则以文化史为胜,唐宋历史此种相对意义上变化的阀限为传统内部的变迁,而非为社会性质的裂变。参见[美]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联书店,2011年。亦可参见氏著:《综述中国思想史上的四次突破》,《中国文化史通释》,三联书店,2012年,第15-19页。

(transformation)。 [日]内藤湖南(Naitō Konan):《概括的唐宋时代观》,见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著选译》(第一卷),黄约瑟译,中华书局,1992年,第10-18页。对于内藤湖南唐宋变革说的阐释,柳立言近来特别指出所谓“变革”是指重大变化,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变化,“内藤湖南和宫崎市定用来界定‘变革’的最重要标准,就是‘中古’和‘近世’,不能从中古脱胎换骨变为近世的,就不算变革。……若干‘泛称说’的著作对变革根本毫无标准可言,只要‘变’了,就冠上‘变革’二字。……”参见柳立言:《何谓“唐宋变革”?》,《宋代的家庭和法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1-22页。Joshua A.Fogel认为唐宋之间各方面都发生重大的变化(transformation)。参见J.A.Fogel,Politics and Sinology:the Case of Naitō Konan(1866-1934),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99.这自然引起中国史研究界的再三赞弹,诱发许多史家对其说进行修正与改进,批判与争论,致使此说至今仍保持鲜活的理论生命。其实,“近世”作为历史分期的术语,并非是一不经反思而直接使用的概念。虽然史学研究中关于历史分期的论述渐已式微,但是正如岸本美绪所言,正是在此社会阶段论解体之际,我们才能回到“近世”一词的形成阶段来探讨其概念的灵活性、复杂性以及迷人之处,进而重新审视目前关于“近世”的种种论述。⑥ [日]岸本美绪:《中国史研究中的“近世”概念》,黄东兰译,《新史学》第四卷,中华书局,2010年,第82、81页。从词源考古学的进路而言,日中两国所谓“近世”均源于西语“modern”。汉语语境“近世”与“近代”含义庶几相同,并无实质性差异。方秋梅的研究指出,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历史学界使用“近世”一词频率远大于使用“近代”一词。 方秋梅:《“近代”?“近世”——历史分期与史学概念》,《史学史研究》2004年第3期。但日语语境,“近世”与“近代”既有区别,又有联系。 一般而言,在日本学界近世有两个意向:一则指近代以前的一个时期;一则指近代。日本辞书《广辞苑》指出:“(1)近世(modern age):历史的时代划分之一。承续于古代、中世以后的时期。在广义上与近代同义,就狭义言则与近代有别,多指其以前的一个时期。一般在西洋史上指文艺复兴以降,在日本史上特指相当于封建制后期的江户时代(也有包括安上桃山时代的)”“(2)近代(modern age):历史的时代区划之一。广以上与近世同义,一般系就承续于封建社会以后的资本主义社会而言,在日本史上通常指称明治维新至太平洋战争结束的时期。”参见[日]《广辞苑》,岩波书店,1979年第二版补订版,第603、604页相应条目。 内藤湖南曾在多处使用“近世”、“近代”等词语,但因“近世”一词在日语语境的灵活性,其即可指称“早期近代”(early modern),也可以指称“封建后期”(late feudal),1950-1960年代日本历史学界“京都学派”与“历研派”围绕内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说”曾发生激烈争论。 [日]宫泽知之:《唐宋社会变革论》,《中国史研究动态》1999年第6期。“京都学派”从“早期近代”,即“中世”向“近世”转折的意义来解释“内藤假说”(Naitō Hypothesis),而“历研派”则从“封建后期”,即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过渡的意义来理解内藤之说。但因“历研派”的中国近代观是“鸦片战争视角”,故而其历史分期并无“近世”这一概念。⑥在英语世界,“近世”今天一般被译为“早期现代”(early modern),宫崎市定在1955年用英文著述的时候是用“近代”(modern )来指称近世。 [美]包弼德(Peter Bol):《唐宋转型的反思——以思想的变化为主》,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三辑,刘宁译,2000年,第66页。而内藤湖南亦曾在《君主制还是共和制》一文中明确的指出作为历史范畴的“近世”:“历史学家通常划分时代,并使用上古、中古、近世等名称。这些名称并非表示只是站在现代的时代之上,以较远的时期为上古,其次为中古,以最近的时期为近世,等等简单的意思。” [日]内藤湖南研究会编:《内藤湖南的世界》,马彪等译,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137-138页。其承认作为时代分期的“近世”的合法性,并基于中国文化的外部、内部视角提出宋代近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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