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莱比锡做评委

时间:2022-09-21 11:23:30

一波三折

收到莱比锡的邀请是在三月份,但是被我扔进了一堆未读邮件里,以为是各种电影节的NEWSLETTER。五月份他们又写了封信,我还是没打开,抬头的JURY两个字从来没想过跟我有关,以为还是就像我们iDOCS经常发的“垃圾”邮件样。五月份下旬他们又给我同事写了信,这回总算把人hook到了。我当时的感觉有点奇怪,确实是挺好的一事,但为什么会是我呢?心想,他们会不会是搞错了?我从来也没做过评委,光喜欢看片,也不足以有资格去做评委啊。因为时间离得很远,所以除了当时的诚惶诚恐外,这件事很快被每日奔涌而来的日常生活给快速地撂在了身后。

九月下旬收到正式的邀请函,这回看清楚了,是两个环节的评委,YOUNG TALENT和SHORT FILM COMPETITION,五天时间里一共要看22个片子。能看片就是最大的好事。自我价值感低的人很少自我感觉良好,但是另外一面就是,任何事情的发生都容易变成一种额外的惊喜,上帝也很公平。感叹完,到网上一查,发现德国大使馆的签证预约时间已经排到10月25日――纪录片节结束的日子之后。中间经过很多周折,感谢小杜同学,我终于还是在十一假期间拿到了签证。

临走前一周,邮件给Anika,请她务必帮我跟旅行社确认下机票上的名字跟护照上的是否一致,三天后,她回复:No Problem,just gO ahead for your tri。

结果到了机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开始先是找不到我的名字,后来找到,又发现机票上名字和护照上的不一致,柜台拒绝让我CHECK IN。多说也没用,在现场跟人吵了一架,也无效。后来老老实实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短信、电话以及驴速的机场网络中跟人邮件,等地球那边的人们纷纷醒来,重新定了汉莎航空的机票,才算结束机场一日游,回家等第二天再出发。

开幕式

因为延迟一天出发,所以到达莱比锡的日程变得极其地忖。路上奔波将近10几个小时后,飞机在当地时间6:30落地,离开幕式1小时不到。被车拉着狂奔酒店,放下行李,几乎是蓬头垢面状的又飞奔到会场。

开幕式在Cinema Star,莱比锡最大的电影院,600座。因为匆忙,也不知道门口可以凭卡换耳机,现场有德英同传结果晚上坐在剧院里听天书,也不知道上台的是哪些人,说了什么,加上时差,彻底晕晕乎乎。但是万幸带了相机,照片可以说话。

开幕式很简单,零星鲜花,没有条幅或锦旗,主持人一袭黑衣,齐肩金色短发,素面,简单干净,没有看到任何夸张表情或动作,紧接着电影节主席Claas上台,简单介绍了今年的状况,影片、赞助商以及电影节团队,今年的奖项及评委。

评委和特别嘉宾的座位在剧院的前几排,点到哪组就站起来回头跟观众示意。黑暗中我听到了芬兰纪录片大师皮乐尤的名字,心里很高兴,她12月份会到北京参加iDOCS,她的经典之作《三个忧郁之屋》在全世界都很有名。到这个环节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接我的人那样着急,几分钟前我还很奇怪,开幕式错过就错过嘛,干嘛非得赶这茬。

再接下来就是业界某人上台,然后是赞助商登台,好像有歌德学院和某个银行高管,大家讲话时间都不长,最后是一个三人小组乐队上台,很投入地唱了两首歌,然后开始进入最后环节――观看开幕影片。

第一个是动画片A Morning Stroll,灵感来自于Paul Auster光辉著作里一个真实的生活片段,当一个纽约客在清晨散步时经过一只小鸡,他们的邂逅把观众指向了到底谁是真正的城市小骗子的疑问中。这个事件上演了100年。同样的场景和创意,第一段是1959年,然后是2009,在最初的创意上调上色,并添上一些时代痕迹,比如带着爱疯,插着耳机,边走路边打游戏。变成了2009年版,然后到了2059年,世纪洪荒之后,支离破碎的人跟小鸡抢食,画面有点骇人,但是仔细想想也不意外,最终置人类于死地的不正是人自身的贪婪吗?有点2012的味道。

开幕影片Special Flight讲的是非法移民到瑞士的一些非洲或东欧人的故事。每年大概有上千个来自不发达或贫困地区的人非法入境瑞士,这些人被抓之后没有任何审判就被扔进个特殊的封闭监狱。片中有个来自东欧国家的人物在瑞士没有证件居住22年后被关到这个特殊的监狱,打算遣送回国,他的孩子爱人都在瑞士。很撕裂的一个故事,回去没有地方可以落脚,留下来又无法获得纸上的批文容身他乡,前后无路。看来地区性的贫困差距是人类普遍性的困局,国与国之间可以用签证来说话,但是省与省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呢,往深里想想,这种困局像一个死结,在哪都看不到曙光。影片摄制组在监狱呆了不短的时间,跟拍了好几个人物,有些场景和时刻也很动人,很可惜跟踪的人太多,也有可能是我太困,没有沉下心来看,除了让我把贫富差距问题放置到一个更大的背景范围来观看外,我并没有特别深的触动。

开幕式持续了将近四个小时,Special Flight放到一半多的时候,已经接近夜里23点,我在座位上哈欠连天困得不行,脑袋几乎拖到地上,后来就乘黑起身离开了。幸运的是,五年过去了,脑子里竟然还依稀记得VICTOR酒店的方向,在极度的困乏中,我居然晕晕乎乎地一个人走回了酒店。

电影节

莱比锡纪录片节是德国最大的,欧洲第二(仅次于IDFA)的针对艺术纪录片和动画片的电影节,提供主题研讨、主持各种电影评选竞赛,以及针对公众和业内人士的各种其他活动。莱比锡纪录片节同时也是世界上最老的纪录片节。今年是第54届。

早年的莱比锡纪录片节是个政治性比较强的电影节,民主和自由是他们最主要的MISSION。今年45岁的电影节主席Claas在2004年加盟莱比锡,他的同事GRIT比他资历更老,在柏林墙拆除前就在电影节工作,所有部门都干过,现在负责节目内容这块。

莱比锡纪录片节一向就有展示伸张和平及人类尊严的这样一些影片的传统。在经历了各种多事之秋的历史背景下,电影节彰显颂扬内心的自由。表达的自由,精致的影像,不俗的艺术质量,卓越的讲故事技巧,批判的眼光,精确的观察,对历史的感悟,对影像记忆的探索,都是组成电影节多样化风格和特色的元素。

莱比锡纪录片节致力于寻找这样的一些影片:那种能够让我们感觉出其不意,对承继的传统发问,并能将它们深深地烙在我们的记忆中的影片;能够挑战观众并能让观众着迷的电影;能够打开眼界看到这个世界另外种不同的景象或景色的影片;找到一个新的美学的方式并能往前形成一个开淘的叙事弧的影片;带着愤怒情绪的,有鲜明政治观点的,并且愿意冒险不做骑墙派的电影;愿意去花时间,耐心观察,并对他们片子中的人物饱含爱和尊重的电影;制作是因为一个始作俑者的梦想鼓舞了导演、摄影师、剪辑师和录音师之间的精心合作而成的电影;出色地超越了类型的界限,脱颖而出并且能够真正地在银幕上大放光彩的影片。

第54届莱比锡纪录片和动画片电影节收到3012件新作品,电影节期间将展映来自全世界50个国家的300多个独特而令人惊奇同时又常常让人不自在和极具挑战性的新作。

莱比锡的今年评选和竞赛的总奖金是74500欧元,主要分为几类:

1 国际纪录片长片(超过45分钟长度)评委会奖,分金鸽奖(1万欧元)和银鸽奖(3000欧元),一个提名(名义上的,没有奖金);

2 德国纪录片评委会奖,仅设金鸽奖(1万欧元)

3 Young Talent Competition和短片竞赛的评选,Young Talent奖金1万欧元,短片单元奖金5千欧元。

4 国际动画片评委会奖,也分金鸽奖(5000欧元)和银鸽奖(2000欧元)

我所参与的是Young Talent Competition和短片竞赛的评选,跟我一组的还有其他两位评委,Irena和Matthias。Irena是保加利亚人,在布拉格电影学院和伦敦国家影视学校学习过,能量极高,是那种可以上帝要再给她多一点能量就可以毁灭地球的人。Irena做过不少片子,其中有获过不少奖项的《捷克梦》(讲的是两个捷克小伙子大势做广告,告知大家一个巨大超市要开张了,等开张那天万人推着购物车过来,结果打开“超市”大门发现门后是荒地一片,上万人被这两人忽悠了。虽然有点穿越,但探讨的却是比较严肃的话题――广告对都市人的影响)。Matthias是德国实验电影导演,现在任职于科隆一个媒体艺术学校,教实验电影。Matthias也有一个什么片子获过什么奖,我没看过,也没记住。他曾在99年受歌德学院邀请到中国来做过一期工作坊。

Young Talent有点类似于新人奖,但也并不限于第一个片子,也可以是做过两、三个片子的导演,Young未必实指年轻,第二天看的《布袋戏》的导演就已经59岁了,他可能是Young Talent中的最老的一位了。Young Talent的1万欧元奖金,是德国某个银行提供的。指向性也很明确:资助获奖导演继续下一部片子的拍摄和制作。这个让我有点开眼界,第一,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银行,而且如此不短视和不功利,第二,奖金不是为了褒奖过去,而是为未来开路。这种思维方式和view在中国人是很难有的。

看片

五天22个片子,大部分都在CINEMA STAR看的,而且几乎每场有导演到场Q&A,只有三个短片是20号上午在FilmCorner,电影节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影院专门为我们三个人放映的。五天里有两个晚场,22:30开始,一个半小时的片子放完,再加Q&A,就到凌晨。但观众的兴致不减,让人印象深刻。

A

第一天看到的第一支短片,Machine Man(机器人),西班牙制作,是关于现代性和全球发展的反思,选取了生活在孟加拉的一些从事过度繁重工作的劳工的生活和工作画面,其中有个用头顶背砖的男子,50公斤的身子骨一天得背着120公斤的分量来回走80-100趟;胸前背袋驮着婴儿在工地用小钉锤粉碎残次砖块的妇人;还有那个13岁的三轮车夫男孩在画外音里讲述他的工作经历,很少有富人给他小费,只要他提出要求,最后给他留下小费的都是坐过他车的穷人,他说:The poor can understand the poor more(只有穷人才能更理解穷人)。有点像中国人讲的,穷帮穷,叫花子帮助乞丐。整部片子几乎没有解说,完全是画面在说话,转场非常好,画面极具震撼性。节制和有艺术感的表达苦难似乎更能打动观众,我很喜欢这个片子。很可惜后来知道它并不在我们的评选范围。

B

第二部是长片,A Pestering Journey(痛苦的旅程)。开场是各种美丽到极致的小昆虫,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部关于美丽微生物或美丽昆虫的故事,随着画面和故事展开,才知道是部关于环境题材的纪录片。因为各种化学药品、杀虫剂的滥用,在印度北部的些地区出现各种怪病和癌症,在南方城市可以买到便宜的药或者成本低廉的治疗,于是每天早上趟贯穿南北的城际列车坐满了这样的癌症病人……A Pestering Journey讲的就是这趟死亡列车上因为化学杀虫剂而罹患癌症的环境受害者的故事。

因为前年跟荷兰导演一起拍过Rainmakers(一部关于中国环境问题的纪录片),了解一些环境污染的故事和案例,但是看到A Pestenng Journey展示的每一个个案,还是觉得很震撼。心里也不时涌起很大的疑问,为什么亚洲人有这样多的灾难和痛苦?

印度纪录片的环境跟中国差不多,也是没钱没基金没渠道,但是这个导演在自己片子背后所呈现出来的耐心、安然以及对自己同胞所遭受痛苦的巨大悲悯之心,让我生发出深深的敬意。他说,这个片子里呈现的环境问题折磨了他15年之久,他一直在努力想找到方法来表达。

C

Indian Summer,挪威纪录片,一个非常私人的家庭故事。姐姐Ellen作为摄像、导演和剪辑于一身,近距离跟踪拍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弟弟七年,90多个小时的素材,同时运用了大量电话录音、家庭录像、照片、图画等音频视频资料,剪了八个月,成就了一个70分钟长度的关于一颗“丢失的灵魂”的感人纪录片。弟弟Torstein起伏的内在世界成为整部片子的叙事主线,打动人的部分不是观众出于对精神病人和疾病本身的天然猎奇,也不是片中自然带出的这类病患家人和朋友的无助,而是导演本身不情绪泛滥或避免用多愁善感的方式去掌控整部片子的功力让人印象深刻,节制是更优雅的情感表达。片中弟弟从不同的精神病院六进六出,当有观众提问,为什么不把这些事件发生时家人的讨论和争执放到片子里。导演的回答是:I want to be closer to his story,(我只想离他的故事更近)。片中主人公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印第安人,应该生活在野外,自由自在,在印第安的那个夏天,他漂浮在海面上,跟摄影机后面的姐姐说,“我属于大海。”

D

Burden of My Heart,芬兰纪录片在胡图人对图西族的种族大屠杀的16年后,芬兰女导演Iris和卢旺达人Yves联手制作的一个非常感人的纪录片。导演选取了的几个人物和场景都很有意思,像某种隐喻。一个男人用刷子用力擦洗从各处寻找到的他家人的遗骨;几个幸存者在一个晚间服侍会上号啕大哭出她们被压抑住的悲伤;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夜幕下的街边,背后是闪烁而过的来来往往的车辆,他说,他已经宽恕了,但是他很清楚,那种宽恕只是intellectual forgiveness,他的情绪似乎现在不再起任何波澜,即使周围有人死亡,他的心已经不会忧伤了。理智上给予了原谅,但是情绪却卡在了黑夜的某处。那个男子身后不断飞逝而过的车灯多么像流动的时间,生活还在往前,我们的大脑也在亦步亦趋飞奔快跑,但是我们那些遭遇重创的情感黑洞如何疗愈?一位截掉双腿的妇女重新绽放微 笑,在教堂里欢快地跳舞,似乎给出了某种答案――审判和宽恕的不在你我,而是在个更高处的地方。

但生活也并不如你我想象的简单,当那个街头流浪少年安慰旁边乞讨未果还被呛了一鼻子尾气和灰尘的另一个孩子:你就当吸了点胶毒,没啥伤害的。既没有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街头流浪的孩子们,仿佛又是另外一种隐喻……更多的人会何去何从?

我相当喜欢这个片子,表面看似乎是关于卢旺达种族屠杀,但实际上,我觉得适用于任何一个有过重大创伤的族群如何去面对不堪的过去,如何在当下找到真正的宽恕形成实质的疗愈,让生活和生命继续以一种活着的姿态前行。

这部片子也是我和其他两位评委有分歧和争执的一个点,他们俩觉得看到过太多这样的片子,而且整部影片太工整,压根就没上他们俩的榜单。我当时听到这些评论除了难过,还有一点点自惭形秽,以为自己真的有点孤陋寡闻,坐井观天。但是最后一天晚上闭幕颁奖时,由六个13至17岁孩子组成的青少年评委组把他们自制的奖杯给到导演,并宣告Burden of My Heart获得青少年评委会大奖成为孩子们认为的最好的纪录片时,我在心里听到花开的声音。

E

Empire of Dust(微尘帝国),比利时纪录片,是在非洲拍摄的一部和中国人有关的纪录片。影片开场是一个中文名叫龙优,英文名叫Egypt(埃及)的非洲刚果人用一口地道流利而且毫无口音的中文边走边介绍他的工作单位(中铁某局)的情况,如果不看画面光听声音,一定会百分之百以为是山西或山东人。这个开场相当抓人,一个黑人满口流利中文,给人反差很大。年轻的比利时导演也相当幽默,把中国人的算计、小鸡肚肠和对他人的不信任非常准确地捕捉到了,主人公龙优的朴实和善良,和片中的另一个人物――一心跌进钱眼里中国人老杨,形成有趣的对比,现场观众不时爆笑。幽默是一种世界性语言。我的理解是,真正的幽默感是来源于对人类共普遍性意义的困局或困境的自我嘲讽,而不是像在中国当下盛行的对他人,特别是对弱势或残疾人群的下流挤兑,它是对自我尴尬局面的欣然接纳,同时又暗含了对他人的关切,是一种更具深刻的优雅。对于我们这样一个有着悠久而深厚的自恋文化的国家,有难以企及的高度。

F

Phonm Penh Lullaby(金边催眠曲),波兰纪录片讲述了一个在柬埔寨金边51号街上一对人的命运故事。好酒的女人Saran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和她起同居的llan是以色列人,在51号街上用塔罗牌给人算命谋生。三个人的小摄制组(导演、摄影师和录音师)在金边呆了三个星期,跟踪这对欢喜冤家,每天都有让人惊诧和意外的故事发生,一会是怀抱一个不到一岁婴儿的Saran忽然冒出一个四岁女儿,当这一家四口坐船回到Saran老家,发现Saran老家里还有另外二个十几岁的孩子……我们不知道Saran的生活到底发生了哪些事情?和她同居生活的IIAN也不知道在他之前Saran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故事。回到金边,Saran希望把俩个孩子带在身边,但是llan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到底能不能养活这样多的人?Saran后来把那个四岁的女儿到底怎么处置了?……看完片子,还是有一脑门子的疑问。这些底层人生活本身的颠簸和不确定性就极具戏剧性,加上有过很多虚构电影和商业广告片经验的波兰导演极具能力的讲故事能力,电影语言的应用也达到极致,客观讲,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如果没有第二天Burden of My Heart和Life in Stills这两个片子出现的话,我可能会首推Phonm Penh Lullaby,这也是最后一天评委讨论中我和另一位评委Matthias最大的冲突点。

G

Life in Stills,以色列纪录片最后一天播放的最后一个片子,滚完字幕后,全场掌声雷动。这是一个完美的纪录片。导演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80年出生,跟拍了七年,250小时的素材,剪成了一个58分钟的片子。被拍摄对象和制片人也到了现场,片子主人公Ben的分享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拍摄团队非常尊重他们的感受,对他们感受的照顾总会走在他们意识的前面,七年相处下来,大家都已经变成对方生命中很重要的朋友了。制片人也很年轻,30出头,做Q&A时,讲完他们第一次一起看刚刚剪辑完的成片时的忐忑不安的复杂感受后,忽然转过头问片子主人公,“Ben,你第一次看的时候,我们之前一直没敢问,你当时的感受是什么?不知道你现在可不可以跟我们讲一讲?”当时Ben如何回答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在台下看着这样的交流,内心异常舒畅,想起武志红说的一句话,“感受,就是将你的心捧出来给对方看,这时才有真正的关系发生。”看着这些话语的流动,你知道这些人的生命是有着真正和深刻的联接的,所以影片呈现出来的那些情感才会一下子打动你。

H

Life in Stills,讲的是以色列特拉维夫市一对祖孙俩之间感人的情感故事。96岁的Miriam是镇上的名人,和孙子Ben一起经营一家由祖父遗留下来的老照片店,城市发展要拆迁他们的老店,耄耋之年的老人不得不面对这些新的挑战,但是她虽然年纪老,嘴上的锋利可一点不逊色于年轻人,而且常常那种以色列人独有的幽默感让观众不时开怀大笑。Ben的父亲早年出轨,母亲因此自杀,重大家庭创伤,拆迁和衰老,影片似乎都是和一些沉重的词语有关,但事实上,整部片子的基调极其温暖,深厚的信任、互相的支持、宽恕和爱让这个有着沉重过去的家庭渡过很多难熬的时光,祖孙两人间深刻的联结,让今天日益变得疏离的家庭关系中的东方人或西方人都有种陌生而亲切的熟悉感,那些东西是一个家庭里真正的资源和财富,爱是~个家庭存在的理由,也是存活继续的氧气。

片子今年五月在以色列首映,三个月后,98岁的Miriam去世。Ben说,就在开始拍摄这个片子的那刻,他其实就有一种感觉,外婆正在一点点离去。庆幸,这样美好的影像把深爱的家人永久留在记忆里了。

……

好片子非常多,我相信,电影节的工作人员一定是精心挑选了这些,在排片上也有周密的考虑。在莱比锡不到一周的时间里,看着这些片子,常常让人想起一个词――“inspired”。是的,这样风格各异品质精良的纪录片以及极具探索精神和电影天分的纪录片导演让我强烈地感受到那种被点燃的感觉。在和这些制片人的短暂交流中,你同时也发现,好片子背后的制作人都有共同的特质一一真诚,对自己的诚意,对他人的诚意,对作品的诚意。感谢Claas给我创造了这样的机会,能够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些美好和单纯的人,享受同样美好和令人思考的影像。

评委讨论

21号晚上看完最后一个片子,进入委讨论环节。Dirk在VICTOR酒店租了一个房间,我们8点钟进去,凌晨1点才结束。

先是每个人把自己觉得好的片子列出单子,然后开始讨论。

第一轮关于Young Talent Competition的片单,我和 Irena把Life in Stills放在了首选,Matthias压根就没选,他的理由是:太积极了,那是观众的品味,不应该是评委的选择,他认为作为评委,应该保持一定的批判性。(我同意批判性一说,但是我也觉得不必为了拧巴而拧巴。)他的首选是Phonm Penh Lullaby。选择这个片子的理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拍摄这样的一个片子有一些危险性,很不容易了。至于其他的,比如故事很好等等,这些我们之前就已经讨论过,有一些共识。

Irena觉得Phonm Penh Lullaby不错,但是如果把最后出现的这个Life in Stills放在一边,选择Phonm Penh Lullaby为best winner,她感觉有点罪过。但是她比较狡猾,不愿意直接跟Matthias站在对立面停留在僵持局面,提议将两个片子并列为best winner。

然后半夜鼓捣Dirk给Claas打电话,看看有没有可能弄两个第一名。

她在电话里这样跟Claas说:Matthias坚持Phonm Penh Lullaby为besf winner,Cherelle的选择是Life in Stills,我无所谓,我想问问,可不可以把这两个片子同时并列best winners?Claas的回复:完全没可能。因为这笔钱是银行赞助的,他们根本不会这样来处理。

于是,“并列第一”的想法没戏。

Irena又问:对于电影节来说,你们有什么样的倾向性?Claas说,我们愿意选择the newer(比较新点的片子)。就这两个片子而言,Life in Stills更新些,Phonm Penh Lullaby则参加过很多电影节了。

放下电话,大家也不必讨论了,Life in Stills成为赢家无可争辩。(Phohm Penh Lullaby和格鲁吉亚纪录片Bakhmaro成为并列提名奖)

真正让我讶异的是后面发生的部分。

Matthias马上坐下来,跟我说,你看,Young Talent Competition这部分,我已经做了妥协,选了你要的Life in Stills,那短片的部分,we need to make a deal。

意思是我必须同意,Kirkcaldy Man成为short film Competition的best winner。

事实上,Life in Stills成为赢家,并不是我争取的结果,是电影节本身的倾向性决定的结果,但Matthuias把这样应该是公对公的争论变成个人之间的交易或妥协,让我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Kirkcaldy Man是一个英格兰的纪录短片,不是特别差,但绝对够不上出色。通过导演在街头的随机采访寻找一个过气的掷飞镖明星的过程,来展示了一个从前以煤矿为主业的小镇的衰落。在我们日新月异的伟大祖国的巨大变迁中,每天有太多的雷人事件发生,这个片子里呈现的那点小伤感,在我看来,有点过于sentimental。

我最初的选择是Decrescendo(波兰纪录片),如果Young Talent Competition的best winPer确定下来是Lifein Stills,我倒是可以放弃掉把Decrescendo做成short film Competition的best winner,因为两个片子有点同质,都是比较温馨和静美的类型。但是即使不选Decrescendo,也还有September 25(30分钟俄罗斯纪录片)和I Will Forget This Day(25分钟俄罗斯纪录片)。

September 25讲的是一个四岁离家被人收养的如今马上要去服兵役的俄罗斯男孩回到从前生活的地方,寻找家人的故事。先是在老房子见到宿醉后的姐姐,两个人指认着房间角落里醉酒的父亲当年打死母亲的位置,翻看旧照片谈论也不再人世的其他家人,后来见到出狱后半身不遂但依旧每日买醉的父亲……电影的整个拍摄部分在一天之内完成,剪辑不错,让人也感觉一气呵成。男孩平静的表情和这个家庭经历的巨大创伤形成很大的反差,给观众非常深的印象。拍摄者是收养这个男孩的养父,也是导演,告诉我们,这样普遍酗酒的家庭在俄罗斯很多,这个家庭是他们的一个缩影。

I Will Forget This Day是一个关于堕胎的纪录片。非常特别的一个电影。导演选取了手术室门口的一个固定景别,等待手术的人物,脸部表情,换衣服,推门进去……一个,又个。然后,被推出来的手术床,不同人的衣服被扔回到手术床上,画面被处理成完全的黑白状态,声音也拿掉了,每一张压抑住表情的脸变成黑白图像后给人巨大的张力。看完片子后,你会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女性话题的片子,这是一部关于生死的片子,画面中央,手术室那扇门,分明是一扇生死之门。极简的影像给人的印象就跟刀刻一般。

最后,我虽坚持,但是没法拧过Matthias,他坐在我对面,气得脸通红,看着我,说了好几遍:我都妥协了,你怎么还不妥协。

我一直没讲话,他到门外去的时候,我告诉在旁边一直暗中游说的Dirk,“I have to be honest to my heart”,对我来说,很简单,人家出钱请你来,你得好好干活,你选一个你自己并不认为出色的片子出来,先不说你怎么面对公众,你怎么去面对你自己的内心?

当然,我后来也在想,这种喜好其实带有极强的个人色彩,每个人喜欢什么,或者不喜欢什么,是跟我们每个人背后的经历和经验相关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可能我们相互之间无法达成理解的是文化上差异,而不是职业认同上的差异。

Short Film Competition的最终获奖者还是KirkcaldyMan,提名奖的是I Will Forget This Day。有可能是我自己带上了有色眼镜,在闭幕现场颁奖典礼上,当Matthias在台上念出Kirkcaldy Man名字的时候,我明显感到周围平静反应中的一点点异样表情,但愿一切都是我单方自我创造出来的幻想。

邂逅

回来的飞机是早上6点,4点离开酒店,刚进机场的透明电梯,就看见后边一辆带有DOK字样的电影节的车,上来的人和我几乎同时走到check in柜台。很自然,我们就打了招呼。可能是大家天线比较搭,一路上我们聊得很愉快,到法兰克福分手时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她叫Amit,以色列人,2004年移民到加拿大,现在base多伦多,是位经验丰富的纪录片导演和制片人。莱比锡之行是应邀做个关于纪录片跨媒体传播的工作坊。

我们的谈话很自然从可能有共同认知的片子开始,她说了些她看到的

些加拿大制作的中国内容的纪录片,我也告诉她我所看到的东西,比如我看见的投机和缺乏诚意。她说,我明白你讲的,有些东西,因为你在那个文化里,比较容易看见,但是对于另外一个文化面的人而言,可能就不是那样容易。我认同她的说法,很多事情需要时间,时间会让泡沫蒸发掉,让枯竭难看的河床露出来。

她说,纪录片不是生意,也不是买卖,如果你把纪录片当成一种生意来做,其实你可以去干点别的买卖,完全不必来做这件事情。这句话好像是专门对国内很多坐井观天的人嚷嚷着所谓纪录片市场而说的。

我问她为什么Sean从HOTDOCS辞职,那篇告辞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她告诉我,因为大环境的恶劣,HOTDOCS的现任者可能把更多的重心放在了搞钱上,对内容不像莱比锡纪录片节的Claas和Grit那样的孜孜以求,而Sean,包括以前TDF的主席Michaelle,他们的趣味明显和这样的格局不太搭。Sean和Michael都是我很欣赏的类型,他们都是真正为自己的内心而活的人。

回来翻看Industry Guide才知道,Amit曾经是Checkpoint和Lover to the future的制片人。Checkpoint是曾经获得包括IDFA在内的12个国际大奖的纪录片。Lover tothe future获2011年HOTDOCS评委会特别大奖。

感谢上帝,让我遇见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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