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庄子•内篇》中的畸人形象看庄子的反异化思想

时间:2022-09-20 02:33:01

从《庄子•内篇》中的畸人形象看庄子的反异化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A 文章编号:1009-4202(2010)07-202-02

摘 要 《庄子•内篇》中塑造了一系列丑陋怪异的“畸人”形象。这是一群游离于正统价值审美观之外的边缘者,然而他们却充满了智慧和魅力。庄子正是借助畸人形象的塑造对当时的生存环境、异化现象进行了大胆的揭露与批判,并对人类未来的出路进行了深刻的思考,时至今日依然具有启发意义。

关键词 庄子 畸形人 异化 求索

在《庄子•内篇》中作者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丑陋怪异的“畸人”形象。即《养生主》中的右师,《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德充符》中的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因支离无唇、瓮瓮大瘿,《大宗师》中的子舆。何谓畸人?“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①。”陈鼓应先生对此的解释是:“畸人,同奇人,指不合于俗的人②。”刘文典则认为:“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乘异人伦,而不耦于俗③。”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畸人”应该是形体上残缺不全,奇形怪状,有异于常人,思想上不合于俗而合于自然的一类人。在世俗之人看来,这是一群游离于正统价值审美观之外的边缘者。然而当我们读完《庄子》中一篇篇任性逍遥、神思妙语的寓言故事时,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手握兵权、掌管生杀的权者,而恰恰是那群身体残缺却充满着大智慧的畸人们。这就有了值得探究的意味。

一、畸人身后隐藏着的反异化思想

异化与反异化是相互交融的,如何消除异化现象,追求理想人生从而恢复各种关系的美好和谐一直为哲学家、严肃作家们所关注。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先哲庄子在其《庄子》一书中就对异化的现象进行过生动形象的描述。李泽厚先生曾经指出:“庄子是最早的反异化的思想家,反对人为物役,要求个体身心的绝对自由④。”庄子正是借助畸人形象的塑造对当时的生存环境、异化现象进行了大胆的揭露与批判。

(一)现实生存环境的揭露

庄子在《人间世》中描写了一个极度扭曲变形而又丑陋的人――支离疏,“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⑤。”庄子通过对支离疏的描绘折射出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战火连绵,“上征武士”、徭役繁重,“上有大役”。在“方今之世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的社会里人们的生命显得极其的脆弱,甚至连免受刑法之苦都成了一种奢望。《德充符》中的王骀是兀者,申徒嘉是兀者,叔山无趾也是兀者,他们都因受刑罚处罚而被砍去一只脚或脚趾头。他们的受刑也许因为犯罪而受处罚,也许因为战败而受刑法,也许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受惩处。他们成了动乱时代里的最大受害者。更为深刻的是庄子借申徒嘉之口道出的:“游于羿之中。中央者,中地也;”,可谓道尽了人们生活于极端状态之处境,社会生存环境之恶劣。

庄子生活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权利倾轧、危机四伏的战国时代。频繁的战争导致无数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农业、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遭到严重破坏。统治阶级与人民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统治者以人民为暴力征服和权利斗争的工具,置人民的生死于不顾,不断地征伐杀戮。庄子在《则阳》篇中还借一个蜗牛触蛮的寓言,即触氏和蛮氏“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来反映出这个战祸连绵的时代大悲剧,反映出诸侯互相攻伐给人民带来的悲惨事实。

(二)对异化现象的批判

《德充符》中的郑子产作为执政大臣可谓是位高权重,他是统治者形象的代表。他用权势炫耀于人,傲视于人,肆无忌惮地批评申屠嘉“见执政而不违”,以己之私斥责他人“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⑥”郑子产狂傲地把自己抬高到尧的地位,不容别人对自己指责,而自己却大加诋毁别人。这种以权势自傲于人的背后所反映出的是统治者对下层民众的漠视、冷淡、压制,对荣华富贵、名位声望的极端崇拜,以及统治者与知识分子间的紧张关系和尖锐矛盾,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恶化。庄子借申屠嘉之口“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强烈地抨击人为物欲的异化现象,认为物欲导致了人类的灾难。如《骈拇》中所说,“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在他看来,正是欲望使人丧失或扭曲了自然本性,人成了“物”的奴隶,人为自己套上了精神枷锁并造成了人性的分裂,人的异化。

作为求学者的常季对受过刑罚处罚的王骀是不屑一顾的,在他看来受了刑法的人,他的名声就受到了亏损,他身上就有了污点,这样的人是不应该来讲学的,他的讲学只会把人教坏。庄子借兀者王骀的寓言揭露了社会上以貌取人,以偏概全的世俗偏见,而作为普通人的常季对于人最本质,最本真的东西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正是在这种鲜明的对比中反衬出人性的被遮蔽、灵性的散失。“人的认识或思想上的片面性,就是必须改变的,是不可一再原谅的。因为对自身和世界的片面认识,会造成人生和事业的重大失误甚至失败和毁灭⑦。”

最后作为儒家代表的孔子一出场,便对触犯了刑罚的叔山无趾大加斥责,“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不愿传授学问于他。然而无趾的愤然离去,正是对儒家价值观的毅然抛弃。他对儒家“蕲以诡幻怪之名闻”的追求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并认为这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摧残、扭曲,“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梧邪?”同时深刻地指出儒家之所以会有一己之偏见,是由于他们目光狭隘,被自己所制定的礼仪规范束缚住、框住。庄子反对统治者的强权,对社会弊病提出尖锐的批评。庄子认为所谓的“仁义”,“礼法”使“天下惑”,仁、义、礼、乐,摧残了事物的本性和事物的真情,污染人纯洁的心灵、特别是所谓的圣人常常会用这一套具有隐蔽性的世俗教化来愚弄欺骗人民,其直接后果则是破坏了人民安逸自适的生活。

二、对人类出路的求索

身处黑暗现实中,这本身就使人感到痛苦,而庄子,一方面对“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黑白不分、是非颠倒的社会现实有着深刻的认识;另一方面,他又对社会进步、文明发展所带来的人性异化有着敏锐的洞察。这种独特的感悟使他体验到了比常人更深广的痛苦。为了超越痛苦,他建构了一个理想的世界,一种依循自然、保性全真、安时处顺的绝对自由的人格,以此来对抗社会对其身心的压迫,以此求得心灵的慰藉。

(一)依循自然的保性全真

《人间世》中的右师之所以才有一条腿,“恶乎介”,是因为“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对于“天”字,“郭象《注》皆以‘自然’释之⑧。”这里所谓的“自然”与我们现在通行的与社会相对的物质自然界并不是同一个意思。它带有哲学意味和宇宙观念色彩,更接近于“道”,即《老子》中的“道法自然”的自然,也就是道。因此右师的独脚是与生俱来的,是自然如此的,这也就是《德充符》中所说的“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人的形体是上天赋予的自然之貌,而不是人为造就的,所以羞于行残畏于貌丑是不应该的也是不必的,在形体上太过计较只会扰乱自我的心性,从而产生困顿、悲愁,不利于精神的护养。因此人应依循自然,接受道赋予的形貌,任何的人为都是徒劳的,无济于事的。

支离疏在常人看来是极其丑陋甚至是令人惧怕的,但是支离疏并没有因自己的形残而愧于见人,而是“攘臂而游于其间”,大摇大摆地在人群中闲走。他淡忘了自己的形残甚至他根本就不认为自己是残疾。因为形貌是自然给予的,没有必要去刻意的修饰、回避,一切依循自然。正是这种顺随自然的心态,支离疏以自己的形残保全了自己的生命,免除了兵役徭役,同时还因残疾获得了国家的援助。如果自己再适当地找点活做,不仅可以糊口甚至还可以供养十个人。可以说支离疏并没有为社会作出什么贡献,然而他却获得了社会的庇护,保全了自己。世俗之人常常怀有一颗“有功”之心,汲汲追求有用于社会。于是为了达到目标就会疲于奔命,甚至相互间还会产生争夺、欺诈、残杀,最终迷失了自我,断送了生命。而支离疏则以残疾无用于社会,并不用心于功业成就。支离疏对社会的无用恰恰有用于自己,从而脱离了社会的束缚,免除了社会的戕害,逍遥自得,享尽天年。

(二)以个人存在为中心的忘名保德

在庄子看来有德之人不仅能够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且内心还会散发出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充符》中的哀骀它一出场便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⑨。”当卫灵公和齐桓公在看到跛脚、驼背、无唇的因支离无唇和脖颈上生个大瘤的瓮瓮大瘿时他们不仅没有受到惊吓,反而被畸形人的德性所深深折服,认为常人的脖子太细小,不好看,“而视全人,其肩肩”。

哀骀它、因支离无唇、瓮瓮大瘿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并不是因为他们掌有世俗所推崇的权势(“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利禄(“无聚禄以望人之腹”)、色貌(“又以恶骇天下”)、言说(“和而不唱”,)智虑(“知不出乎四域”)。他们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正是他们的“才全而德不形”、“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即人应该持守自身的天然本性不受外物伤害,依循自然而使其得到完满的发展。这里所谓的“德”并不是我们日常所说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行为规范,而是“道由分化、凝聚为物;此时穿越之道的一部分,即内在于物之中;此内在于物中的道,庄子即称之为德⑩。”所以德是“道”在人身体上的落实。相对于道的“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德是可以把握的,感受得到的。所以“德”才是人的“实”,是人应该去努力追求的。当人的德性修养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他内心深处会自然散发出一种迷人的精神力量,不仅自己忘记了自我的形残,别人也因其德性的吸引而忘记其形貌。在这里庄子强调心灵的美远远胜过外形的美和形体上的丑,主张人应超越外在形式的羁绊、束缚,注重自我内在生命价值的提升。所以道家的德性修养不在于齐家、治国、平天下,而在于修身。追求内心的充实、圆满,不断提升自我人生境界是庄子的终极目标追求。

(三)泯无我、齐死生的精神自由

生和死是世人非常关心的一个问题,在争伐杀戮、朝不保夕的战国时代人们对生命更加的焦虑,对生死问题的关切也更加的强烈。作为哲学家的庄子也不例外。他认为死生是人生的一大束缚,把超脱死生看作“古之所谓悬解”,并借《大宗师》中子舆之口道出了“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一方面人应该安于时命的安排,不做刻意地人为追求。所以当病变让子舆变得像支离疏一样极其丑陋扭曲时,他显得是那样的从容坦荡,毫无畏惧之感。另一方面则顺随造化的变化而变化,也就是《齐物论》中所说的“物化”,即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这反映在子舆身上就是:“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生死在子舆看来就像是自然运行、四季更替一样,只是人生旅程中的一个环节,是循环往复的,不必去刻意追求。一切顺随自然,既不乐生,也不恶死。

道家希冀屡遭离乱的人们能够突破外物的束缚和自我的局限,自然平静地看待生死,追求自我精神的充实和自由,活出生命的意义。超越生死界限的人不再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待社会与人生,而是从道的高度来观照社会和人生。一切的社会价值和理性判断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自我与道融为一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达到了《逍遥游》中所说的“无己”境界,最终超越了生理上的死而进入精神上的永生,“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当精神的修养上升到道的高度时,人也就超越了现存社会的种种羁绊与自我局限的制约,进入了“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精神自由的境界。

由于受历史和时代的局限,庄子的反异化思想更强调个体生命的保存,有消极倾向,不免有反文明的嫌疑,同时还充满幻想,理想主义色彩浓重。所以庄子对异化的论述并不全面,还处在一个探索的阶段。这跟马克思对异化的深刻论述和全面阐发还有一定的距离和差距。但是作为最早触及到异化现象的思想家,庄子对当时黑暗社会和异化现象的揭露与批判,以及对芸芸众生的同情与怜悯都表现了作为一个伟大思想家所具有的上下求索、悲天悯人的崇高人格和高尚情怀,至今依然闪耀着人文主义的光芒,对现代人的生活依然具有重要的启迪。

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喧嚣浮躁、信仰缺失的现代社会里。人与人之间关系淡漠,缺乏理解、沟通。人类散失了主体精神,成了物的工具,受物驱使,失去了自由。人们看不到生活的乐趣,身心俱疲,精神空虚,对未来充满了恐惧、迷茫。人成了片面的人、异化的人,人类面临着严重的精神危机。庄子正是凭借他的独特的视角和对人生的深邃洞察,对如何解决人的异化以及如何寻求个性完整、内心安宁以及精神自由进行了深刻地反思。这对于正在追求自由、消除苦闷、寻求改变的异化的现代人来说无疑具有积极的指导、借鉴意义。

注释:

①③⑤⑥⑨ 刘文典.庄子补正.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218;218;141-142;157;164;207.

②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1:197.

④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⑦李健夫.现代美学原理――科学主体论美学体系(修订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376.

⑧⑩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326;327-328.

参考文献:

[1]刘文典.庄子补正.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9.

[2]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2001.

[3][德]马克思.1844年政治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4]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

[5]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6]李健夫.现代美学原理――科学主体论美学体系(修订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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