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中的温婉

时间:2022-09-20 07:29:26

时光中的温婉

绿豆做成粉丝,其浆水熬成了豆汁,豆汁蒸熟后去水的渣滓做出了麻豆腐。在外地,粉丝是食用者的终点,而只有北京人,对其孑遗的处理愣是成就了两道特色的小吃。

郭德纲在相声里曾戏谑地说:“走在大街上,来一人,咣,一脚踢躺下了,踩着脑袋灌碗豆汁儿,站起来骂街,这是外地的;又过来一位,咣,一脚踢躺下了,踩着脑袋灌碗豆汁儿,站起来一抹嘴,‘有焦圈儿吗?’北京人。”京剧名伶言慧珠为了孝敬恩师,从北京灌上几大瓶豆汁带上飞机,送给寓居上海的梅兰芳。胡金铨先生在《谈老舍》中一开头就说:“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

豆汁的产生,与几百年间北京人的饮食习惯分不开。自辽金以来,受游牧民族的影响,北京人喜吃羊肉,在元代忽思慧的《饮馔正要》里记载的大半菜肴都是以羊肉为主料。满人入关,徙居北京,以野味入馔,还多食用大量的猪祭肉。《旧京琐记》说,北京“饮食以羊为主,豕佐之,鱼又次焉”。饭后一碗豆汁灌肚,既溜缝,又消解了肥腻之味。这是浓厚与酸馊的巧妙中和。

但凡饮食必有一格。北京小吃都有固定的饮食搭配,就像炒肝配包子、羊杂配火烧,卤煮小肠必须配死面儿的眼钱饼,吃豆汁,要就着焦圈。在固陋的饮食下,却还体现着一丝饕餮之徒的追求,带着颜回“一箪食,一瓢饮”般的斯文。这分明是京城贵族饮致化在民间的孑遗。

对饮食的精致追求,往往是在社会存在广泛的中产阶级的条件下形成的风气,也就是老北京人经常提及的“有钱有闲”一族。清代的中产阶级就是八旗子弟了。清中期以来,社会承平日久,旗人生齿日繁,无仗可打,有着国家俸禄的保障,个个成了“富二代”“富三代”,有钱有闲,就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吃喝玩乐上,造就了京城饮食文化的艺术化。天南海北的菜品日益丰富,他们的口味嗅觉也日渐敏锐,尝一羊肉,就能分出是锅爆还是铛爆的并不稀奇。

在有钱有闲阶层的烘托下,京城小吃做工繁复,精益求精,再粗犷固陋的饮食也很有品质。但相对物美价廉的小吃,较之庄馆盛宴来说,毕竟是市井俗食,其重要的功能依然是满足普罗大众的饱腹问题。只不过,在风云变幻的世景,这“碰头食”的饱腹中又带了些历史的无奈与悲凉。

清中期同光之后,由于各种社会危机的严重,旗人的俸禄已满足不了生活的需求,旗人生活普遍贫困化,在饮食上日渐固陋,吃饱了饭才是硬道理。即便这样,其饮食习惯仍在尽可能的条件下保持着昔日的格调。邓友梅笔下的那五爷,“倒驴不倒架,穷了仍然有穷的讲究,窝头个儿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难咽,偶尔吃顿炸酱面,他得把肉馅分去一半,按仿膳的做法单炒一小碟肉末夹烧饼吃。”梁实秋先生在文章《馋》里提到一个旗人亲戚,某日傍晚正偎炉取暖,其子下班回家捎来一只鸭梨,他大喜,当即啃了半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一只小碗冲向门外的大风雪,约一小时才托碗返回,原来他要吃拌梨丝,找配料去了。从前酒席,饭后一盘拌梨丝别有风味。这老头儿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味,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时。

老北京人的眼中,吃有“讲究”与“将就”之分。王府里的一品火锅是讲究,街头的羊脸子能切出灯影来也是讲究。上面提到的吃梨丝儿没,则是一种痛苦的“将就”,这“将就”也是在没法讲究的前提下无奈的选择。

北京的一些风味小吃便是在这“将就”中孕育。

豆汁儿的原料本是喂猪的,却加以熬煮被人嗜食,这必定是出自穷人的创意。可以想见的是,在制作绿豆粉丝的作坊,伙计某次不经意间,嗅到了这异味中夹杂的某种奇妙的气息,如同王致和发明了臭豆腐的经历,这终究是出于某种“舍不得扔”的穷人心理造就的机缘。旗人们喝豆汁儿,初是排解食肉之后的腻味,待到穷困潦倒,吃不起肉,那就喝豆汁配焦圈,焦圈虽然是淀粉做成,但也要过油炸,算起来也属于荤物,怎么着也是荤素结合。

卤煮小肠,是由一道“苏造肉”的菜肴演变而来。《燕都小食品杂咏》中注曰:“苏造肉者,以长条肥肉酱汁炖之极烂,其味极厚,并将火烧同煮锅中,买者多肉嵌火烧食之。”但五花肉价格非穷人所能承受得起的,便转成了更贫民的版本,用价格低廉的猪下水煮成了“卤煮小肠”。时光流逝,苏造肉已翩然远去,而卤煮却至今经久不衰。

灌肠,更是随着旗人阶层贫困化一步步“将就”来的。外地人到北京后,闻名寻来,吃得此物,却一脸茫然。其实,北京灌肠的出身本也是名副其实的,有人说灌肠的前身是关东名味“油炸鹿尾”,即炸鹿血,血凝块后切片食之。清中期后,由于关东货日渐稀少,物以稀为贵,而满人生活日艰,吃不起真鹿尾,便制造了“假鹿尾”,也就是灌肠。其制法是在肠皮内灌肉末,加灌猪血,和以淀粉,油炸切片后倒也有些类似真鹿尾。吃如此的猪血肉灌肠,虽然貌似,但其野味之气已遁然无形。这点倒是很像彼时的吃主八旗子弟,褪去了彪悍英猛的外衣,被豢养的温顺而生活化。由于生活水平的日益下降,猪肉血灌肠旗人们都吃不起了,可又都好这口儿,商贩们便将淀粉灌在肠衣里炸,并将淀粉里填加红颜料装成血的颜色,这便是根本性的转变,灌肠开始名不副实。再到后来,由于用肠衣成本高,索性连猪肠子都不要了,熬好粉子搓成肠子样,或干脆就是淀粉坨子剜块上铛煎,也不再加红颜料糊弄旗人的穷讲究和虚荣了。此食彻底素食化,如果还有那么一点荤意的话,就是得用猪油炸。

北京以肉食为主的小吃多是以下脚料做成。炒肝,实际是烩猪肠;爆肚儿是羊肚儿、牛百叶;熏鱼儿,以卖猪头肉为主,也有心、肺、肝、肠等下水;羊头肉包含了羊脸、羊舌、羊眼诸物;羊霜肠是羊肠子里灌羊血,小火煮,陪着煮的有骨头肉、碎肉、筋头、软骨头……羊身上没名分的东西,全在这锅里了。《天桥杂咏》中有竹枝词说:“纵使荤腥胜苦脏,充饥何必饮灰泥,清贫难得肥甘味,莫笑口生程度低。”有着贫中作乐的那份无奈与洒脱。

老北京以猪羊下水为主料的肉食小吃,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旗人阶层沦落后的讲究和贫苦大众对肉食的渴望共同催生的。其涌现之意味,都是为清贫的人生增添油水。

有一位日本作家从一碗阳春面里,感悟出日本人在困难的生活处境下不懈奋斗的精神。对那五之类的人来说,饮食生活上时不时流露出的精耕细作,既是对往昔富足生活的最后致敬,也是在沉沦中寻找自我价值的最省力的方式。

抛却了历史的情境,在饮食上看似酸腐的讲究,换个角度看,也有那么一丝值得尊敬的地方,那就是,无论生活多困苦落魄,都不能少了对情致的追求。它,也许就在一碗卤煮火烧的品味里,就在一口豆汁儿的咂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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