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陵香 第1期

时间:2022-09-20 01:33:58

我上初二那年的五月初一是星期六,中午我从河里摸螺蛳回来,啊,堂屋里支着一辆新崭崭的单车,永久牌!

妈妈拿着擦拭缝纫机的专用抹布——平时不许我和爸爸乱用——反复揩抹溜溜圆锃锃亮的铃铛,弄出悦耳的叮叮声。爸爸用铁丝把两只扁篓固定在木棒上,给单车后座配货篓。

“单车是我们家的?”我摸着漂亮的弹簧鞍座,满心欢喜。

妈妈说:“你爸从县城买回来的。”

爸爸说:“有单车,蔬菜不愁卖了,我们西峒有三个闹子(集市),一四七保和闹子,二五八慕投闹子,三六九我们中和闹子,中和卖不掉我跑保和,保和卖不掉我跑慕投!”

“要得,要得!”妈妈频频点头,充满期待,“我以后多做一些裤衩,你帮我卖!”那一阵,妈妈初学裁缝,拿裤衩试手,中和赶闹子就摆在家门口卖。

“我也要学车,学会了我就去卖棒冰!”

下街那个卖棒冰的男孩用单车驮着泡沫箱子在街上、马路上飞驰呼啸,我早就羡慕死了。

妈妈却说:“你一心一意读书是正经!你爸买单车,还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好供你上学。”

吃过中饭,爸爸到马路上学车,我和妈妈当教练。母子俩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扶着爸爸,推着他走。爸爸的大手牢牢握住车把,两条腿像木桩一样僵硬,眼睛死死盯着前轮,人家学开飞机也没有这样紧张吧。我不停地提醒爸爸:“手放松一点!”“脚要踩踏板!”“眼睛要看前面五米远的地方!”镇上总共才七八辆单车,有人学车,小车迷常去围观,“单车宝训”我早就烂熟于心。我相信,要是给我机会,我半小时就能学会。爸爸休息的时候,我对爸爸说:“我骑给你看,我会骑。”爸爸被我唬住了。妈妈将信将疑。我个子矮,不能坐鞍座,就想模仿下街男孩,左脚踩踏板,右腿从三角架中间穿过,斜着骑车,可我右腿刚抬起,车就倒了。我扑在车上,上唇磕出血,左膝也蹭破了。

“逞什么能!”妈妈又生气又心痛。

爸爸扶起单车,继续练习。

唉,我真恨自己不是大人,大人腿长,学车不容易摔着。

第二天,妈妈用制作锦旗的那种红呢子布给单车鞍座配上外套,边缘垂着金色流苏,皇帝宝座一样华丽。

三天工夫,爸爸基本会骑了,初四吃夜饭时爸爸说:“明天我骑单车赶慕投闹子,卖辣椒,端午闹子蛮热闹的。”

妈妈说:“你还不熟。”

爸爸说:“十几里路,骑过去骑回来,就熟了嘛。辣椒再不卖,烂在地里可惜了。”

初五天刚亮,我们全家去地里摘辣椒。那些辣椒红的像玛瑙,绿的赛翡翠,凝着晨露,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三扒两咽吃过早饭,爸爸用单车载着辣椒,摇摇晃晃出发了。我背着书包,跟在后面小跑,到了岔路口才分开。

下午放学,我飞奔回家,妈妈正在天井边洗螺蛳,那是我初一摸回来的,放在水盆里养了四五天,泥土吐尽,正好下锅。

“我爸呢?”

“还没回来。”妈妈脸上藏着忧色,“辣椒好卖的话,早该回来了……”

“我去接他!”

走出小镇,沿着马路向南而行,身子轻得像一只蟋蟀,好像一蹬地就会蹦出好远。爸爸卖完辣椒,货篓空了,正好载我。也许他还会扶着我,让我过一把骑车的瘾。

过了鱼公塘,又过了花果山,仍然不见爸爸的身影。夕阳西垂,将我的影子粘在地上,沉甸甸的。四面群山将西峒团团包围,阴沉着脸。

快到出水岩,太阳下山了,暮色从阴暗的山坳奔涌而出,决堤似的,迅速淹没大地。爸爸会不会抄小道回家了?我正彷徨,爸爸出现在前方路坡顶端,推着车,跟一个背褡裢的汉子并排而行。汉子四十上下,比爸爸矮一个头,小脑袋,细脖子,宽肩圆肚罗圈腿,简直不成人形。

我迎上去察看货篓,里面卧着一只绑着脚爪的鸭子,辣椒全卖光了。

我对爸爸说:“你骑车载我吧,妈妈等急了。”

“后胎爆了。”爸爸应我一句,对汉子说:“老水,这是我儿子。”

汉子冲我转着小眼睛,谄媚地说:“你爸说,你个个学期拿奖状,是块上大学的料。”

爸爸对我说:“水伯伯是零陵人,挨着我卖雄黄香包,我们就认识了。回家叫你妈杀鸭子,留客人歇(过夜)。”

我没有应声。妈妈最恨爸爸带朋友回家,爸爸偏偏喜欢带朋友回家。新车怎么会爆胎?恐怕是载这个丑货压爆的吧。

到了家,屋里已经亮灯,桌上饭菜都快凉了。螺蛳和紫苏一起炒的,仍然香气直冒。

爸爸柔声吩咐妈妈:“你把鸭子宰了。我和客人杀一盘。”也不等妈妈同意,爸爸拿开饭菜,和老水摆棋。

“哪里来的贵客?”妈妈的声音别扭极了。

我抢着回答:“零陵的,慕投闹子上结交的,要在这里歇!”

妈妈一百个不情愿,拿着鸭子到天井边去宰杀,一会儿叫我烧开水,一会儿叫我脱鸭毛,一会儿又嫌我碍手碍脚。

我到桌边看棋,闻到老水身上有一股香味,那是植物的芳香,他肩上的褡裢发出来的。

我假装献殷勤说:“我帮你把褡裢挂到墙上。”

“哦,好。”老水把褡裢交给我,目光不离棋盘。

我把手伸进褡裢袋,里面有一袋东西,一个小布包。掏出布包一看,原来是香包,外形像乌龟,背上用金线绣着“”字,也不知龟肚里填着什么药草,香得醉人。往另一个褡裢袋一伸手,天啦,摸到一把钞票,用皮筋扎起来的,砖头一样厚!我的手像是被火烙了一下,赶紧缩回来,把褡裢挂上墙。

妈妈煮好鸭肉,夜宴开始了,大家比赛一样喝螺蛳,反倒把鸭肉冷落了。别看老水嘴巴小小的,却是个喝螺蛳的高手,他把螺蛳放在唇间,两腮一缩,“叽”的一声,螺壳就空了。妈妈要喝两三次,才能喝到那坨枣核大小的黑肉。我和爸爸根本喝不出,要用针来挑,好在有缝纫机的人家,最不缺的就是针。

老水吃到七分醉,称赞爸爸说:“丁老弟,你好比孟尝君!”

爸爸问:“孟尝君是谁?”

老水说:“了不起的豪杰,齐国宰相,门下有三千食客,三教九流,鸡鸣狗盗,各有所长!丁老弟,你慷慨好客,当真是孟尝君!”

爸爸咧着嘴说:“老水,我们两个有缘。没有缘,零陵人大老远跑到西峒赶闹子?”

老水说:“赶个闹子哪个爱跑两百里路?我到这方天来访我儿子的恩人。”

爸爸倾着身问:“访到没有?”

“访到了。”老水摆摆手,抛开这个话题,“我出来好些日子了,因为快到端午节,所以带些雄黄香包,访到哪里卖到哪里。”

妈妈突然说:“哎呀,忘记买雄黄了!”

“雄黄多的是。”老水欠身把褡裢取下,掏出那袋东西,原来是雄黄,足足有一斤。他把雄黄交给妈妈,说:“卖剩的,权当见面礼,不成敬意。”

爸爸说:“一小撮就够了,你要卖钱的。”

老水说:“山上采来的矿物,又不要播种,又不要施肥,也不花本钱。用不完的,你分给亲戚朋友。”

妈妈往酒壶里投一撮雄黄,又取来一只小碗倒扣在桌上,在碗底放一撮雄黄,浇上酒,用食指研磨一番,在我额上写个大大的“王”字。

“未来的大学生,这个香包可不是卖剩的,人家要买我不卖,特意留给你。伯伯进了门,只顾下棋饮酒,差点儿忘记了。”老水拿出那个香包,非要亲手给我挂在脖子上,“我的香包,里面填的是零陵香。汉武帝在位的时候,零陵香就是贡品。过了不知道几朝几代,到了唐朝还要上贡呢。那时候零陵香快要采尽,老百姓完不成上贡的任务,有的背井离乡,有的争抢香草闹出人命。郡守韦宙菩萨心肠,冒死上奏朝廷,才得以免贡。”

老水第三次把手伸进褡裢袋,摸出来一包香烟。烟盒上画着小岛,岛上有个庙,这是香零山牌,零陵卷烟厂出的,镇上也有人抽。

爸爸以为老水要抽烟,叫我拿火柴,老水却指着烟盒上的图案说:“这个小岛叫做香零山,是潇水河中一座石矶,上头长满零陵香,夏天零陵香开花,风一吹,整个零陵都闻得到香。”

爸爸拿过烟盒,仔细端详:“这是什么庙?”

老水把褡裢挂回墙上,回答说:“这是观音阁,清朝同治二年建的。香零山周围暗礁不少,过路的船啊,排啊,极易出事,后来修了观音阁,夜里点上灯,船排到这里就绕过去,万一出事了,守庙人就去救。”

爸爸说:“守庙人要水性好才行。”

“那当然。”老水扫视着我们,眼睛映着灯光,荧荧发亮,极似夜行动物,“没有福气的人,还轮不到他守庙呢——永州八景听说过吧?香零山在永州八景当中排第二,叫做香零烟雨,河上烟雨蒙蒙的时候,香零山若隐若现,好比蓬莱仙岛!”

我问道:“排第一的是什么?”

“哟!”老水朝我竖大拇指,“你问得好!我先问你,为什么我们湖南又叫潇湘?”

我说:“我们湖南有两条大河,潇水和湘江。”

老水点一下头,又问:“潇水和湘江在哪儿会合的?”

这下我答不上来了。

爸爸说:“是在零陵吧,我没有去过。”

妈妈挤兑爸爸:“你这辈子,出不了县界。”

老水对妈妈说:“我老弟说得对,潇水和湘江在零陵会合,汊口有个萍岛,那一景叫做潇湘夜雨,天下闻名。文人雅士夜里到岛上去听雨,雨声和着涛声,蛮有诗意的,在岛上斗酒杀棋没人打扰。”

妈妈拉长了脸,老水没有觉察,鼓动爸爸说:“明天我回零陵,你跟我去,我们两个棋逢对手,大战三百合!酒逢知己,痛饮三百杯!永州八景,我陪你逛个够!”

爸爸斜睨着妈妈,嗫嚅地说:“我走了,田里地里的事谁去做呢,还要卖菜。”

妈妈白了爸爸一眼,对我说:“我们到门口去吃,不要打扰文人雅士!”

我和妈妈捧着饭碗来到门口,街上好热闹,有人在门前吃饭,有人在檐下纳凉,还有人在街边摆开凉床准备露宿。娥眉月早已升起,街道蒙着白光,恍若长河。习习晚风沿街吹拂,令人心生喜悦。仲夏之夜,如此美好,在真正的河上泛舟,该是多么惬意啊。

对门周大姑说:“好香!哪个戴了香包?”

我得意洋洋,“这是零陵香!”

“男的戴香包!”周大姑羞我一句,问妈妈:“来客了吗?”

妈妈说:“什么客不客,三教九流,鸡鸣狗盗。”

周大姑试探地问:“今天丁老板赶端午闹子,辣椒好卖吧?”

妈妈噼哩叭啦数落起来:“你莫叫丁老板,羞死我了。辣椒卖了,钱见不到一个,带外地人来讲酒讲棋,讲山讲水,也不谈生产,也不谈生意……”

爸爸快步走出来,对妈妈低声斥责:“哪有你这样的,客人还没走,你就叽哩嘎啦。”

妈妈伸着手说:“卖辣椒的钱呢?拿来!”

爸爸说:“不是买鸭子了么……”

妈妈冷笑一声,高声说:“你以为你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老婆孩子你都养不活!”

爸爸就是怕客人听到无礼的话才出来制止妈妈,妈妈却故意起高腔,爸爸一下子把妈妈横抱起来,又气又急地说:“你再说,我扔你到屋顶上去!”

妈妈撒了碗筷,尖叫起来。

邻居们赶紧劝解,爸爸把妈妈放下,回屋去,留下妈妈坐在地上哭诉:“房子烂得像猪圈……又没有多余的床,老留客歇,也不怕丢脸……”

我拾起妈妈的碗筷回屋,不见一个人,只听到爸爸在屋后呼唤:“老水——老哥——”

我跑到屋后,爸爸顿足说:“就是你妈,这么不通情理……客人给她气走了,我们快去追!”

爸爸去推单车,后胎还没补呢。我们步行去追,火急火燎,到处看到人们在月下摇扇子,摆龙门阵,逍遥快活。

我们追到镇外,追到鱼公塘,还是没追上。

爸爸奇怪地说:“不会呀,我们走这么快,早该追上了。”

我想起那个褡裢还在墙上,赶紧告诉爸爸:“他的褡裢还在我们家,可能他没有走。”

我们急匆匆赶回家,妈妈上床睡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没有收拾。

爸爸从墙上取下褡裢,摸一摸说:“有钱。”他把褡裢拿进睡房藏进衣柜,冲妈妈的后背说:“人家的褡裢,说不定哪天来拿的,我们不能动。”

妈妈气咻咻地说:“我若是贪财的人,还会嫁给你?”

爸爸出来对我说:“我们到河里洗澡去,今晚我们两个睡。”

次日初六,中和赶闹子,爸爸摘来一箩辣椒放在门口卖,妈妈用门板在门口摆个摊,卖裤衩。夫妻不记隔夜仇,何况要互相找零钱,爸妈又说上话了。

妈妈问:“那个褡裢你打算怎么办?”

爸爸说:“等几天,等几天老水不来,我给他送去。”

妈妈眉毛扭动一下:“你送到零陵去?要多少车费!”

爸爸扁一扁嘴,说:“零陵那么大,我到了零陵也找不到他,他又没有告诉我住哪里。哪天上山砍柴,我送到苦竹漯去,他说过,他有亲戚在苦竹漯。”

妈妈说:“山里人讲礼性,你去了,人家留你歇,耽误工夫。”

爸爸用力点头:“是啊,镇上人从来不耽误客人的工夫,夜里还赶客人走。”

妈妈的脸顿时红得像西瓜瓤,“我是说,褡裢里面那么多钱,人家会回来讨的,不用你送。”

爸爸板起了脸,“讨和送,不一样。”

过了七八天,爸爸起个大早,拿着柴刀千担,背着褡裢进山,当天傍晚挑回来一担好柴,褡裢捆在柴里。

妈妈说:“我以为你会在苦竹漯歇。”

爸爸说:“苦竹漯根本没有人烟,只有好大一口涧潭。”

“叫你不要去。”妈妈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你招待人家跟招待皇帝似的,人家拿你当猴耍。”

“我应该去。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爸爸虽然生气,还是耐心给妈妈讲道理,“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初次打交道,人家留点分寸,也没有错。”

眨眨眼鬼节来了,眨眨眼中秋节重阳节接踵而来,冬姑娘匆匆忙忙下了两场小雪,春天又到了,我学会了骑车,一有机会就去马路上飚。

清明节后的一天,我飚车回来,爸妈正在争吵。

妈妈说:“我妹妹来借钱,你都不借!她借头钱做生意,赚到钱就还你。”

爸爸说:“你不是不晓得,我没有钱。”

妈妈说:“那个褡裢呢?”

爸爸断然说:“别说你妹妹借钱,就是我们全家饿死,褡裢也不能动!”

端午节又来了,慕投闹子不可错过,我们家的节日大餐照例安排在晚上。夜饭照例要上雄黄酒,妈妈照例要给我画“王”字。

我偏开头说:“我下半年就是高中生,不画了。”

妈妈说:“等你上了高中就不画了。”

爸爸看到雄黄,又说起老水:“老水也是的,褡裢当真不要了?”

妈妈赶紧说:“我们替他把钱存银行,不要他的钱,要利息。”

“妇道人家……”爸爸夹起眉头,“少打小算盘。”

吃过夜饭,我和爸爸下河洗澡,爸爸拍着河水说:“这条河是潇水的支流,可惜水太浅,不然我扎个木排一路漂到零陵,总要把褡裢还给人家。”

我想起了柳宗元。我们学过柳宗元两篇课文,《小石潭记》《捕蛇者说》。我告诉爸爸:“我们老师说,永州八景很有名,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也很有名,不过八记记的不是八景。老师还说,永州有座柳子庙,纪念柳宗元的。”

爸爸说:“我最想看的地方,还是香零山,抽烟的人都知道香零山!”

时间过得真快呀,好像在河里洗了几个澡,在马路上飚了几次车,我就升到高中;又好像上了几天课,打了几场球,就迎来高考。我考得很糟,分数比专科线低一大截。

别无选择,除了复读。我可不想像爸爸那样,一辈子窝在西峒,跑一趟县城就算“出远门”。洞庭湖,普陀山,卢浮宫,金字塔……这个星球有多少地方值得去看看啊!

那天中饭,一家人说起复读的事。宁远的落榜生复读,有的在本县,有的去新田,还有的去冷水滩和零陵。

妈妈说:“还是在本县读吧,回家方便。”

我说:“我想换个环境……”

爸爸说:“照我说到零陵去,顺便访一访老水,那个褡裢放在我们家,总不是个事。”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丁老弟!”

不期而至的,竟是老水!几年不见,他的模样半点没变,连衣服都是老样子,时间的刀锋从他身上轻轻滑过,没有伤到一根毫毛。

“老哥!”爸爸猛然起身,把酒杯碰翻了,“说曹操,曹操到!正念叨你呢!你的褡裢还在我这里,几年不来取!”

妈妈给客人取杯筷,沏上酒,补充说:“褡裢里的钱,一分不少。”

“尽管用嘛,我不来取,就是想到你们哪天用得着。”老水坐下来,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是专为褡裢来的,丁老弟,老弟嫂,我是来贺喜的——贤侄今年高考,肯定考上了吧。”

我红着脸,直摇头。

爸爸说:“我们正在商量到哪里复读。他不想在本县读。”

老水似乎早有预料,把手搭在我肩上,对着爸妈拍胸脯:“到零陵去!恰好我们家小波今年也要复读,一起到永州一中去读。我朋友跟一中老师熟,你们把人交给我,别的不要管。”

永州一中全省有名,多少人想去呢。爸妈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老水在我家住了三天,跟爸爸拼棋拼酒,不分昼夜,爸爸的几个好朋友也来作陪,闹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妈妈不敢怠慢,殷勤招待。

第四天,我随老水乘车抵达零陵,步行来到潇水岸边。天已黑了,江上雾气茫茫,翼式檐角隐隐可见。雾起雾落间,只见一座屋宇耸踞石矶之上,青墙黛岩,浑然一体。

我脱口叫道:“香零山!”

“正是!我家就住在这里。”老水双手拢在嘴前,冲着岛子呼唤,“哦呵——哦呵——”

一条小船从雾中出现,摇橹的人年纪跟我一般大,身材跟老水相似,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一看就是学生伢子。

上了船,老水对我说:“他就是小波。一中过两天开课,这两天,小波带你到处看看。”

我不放心,“不先去报名?”

老水说:“明天我找朋友帮你报,小波已经报了。”

石矶到了近前,只见岩崖高耸,上头草木婆娑,簇拥着一座砖木结构的古楼——不消说,那就是观音阁。岛脚有个小小码头,栏杆石径曲折而上。我以为水家住观音阁,小船却不靠码头,而是绕到岛子背面,径直撞向陡峭的石壁——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小船居然分开石壁,进入一个洞穴。我回头一看,石壁又合上了,像水晶一样透明,近处的波涛,飘移的水雾,远处的堤岸、灯光依稀可辨。

我定一下神,船已泊住。

洞穴中没有灯,岩石散发出琥珀光,如同月宫。洞顶似穹庐,下面是石坪。石坪上有石桌石凳石龛石灶,一个妇人正在炒菜。一听那滋滋的响声,一闻那扑鼻的香气,我就知道锅里是紫苏炒螺蛳。石坪这头是个小湾子,泊着载我的船,还有一条带篷的小船。石坪那头排着三间石室,没有门,石床石枕一应俱全。

三人登上石坪,老水对妇人说:“老婆,我回来啦。”

妇人又矮又胖,四肢粗短,跟老水是天生一对。她笑眯眯地对我说:“稀客,稀客,我炒螺蛳招待你。以前我老公到你家去,吃过你妈炒的螺蛳。”小波也眯眯笑:“紫苏炒螺蛳,口水流三尺!”

我满腹疑惑,不知如何开口。老水似乎洞明我的心思:“你只管听我安排,什么都不用问。你明年考上大学,一切自然明白。”

吃过饭,主人叫我在小湾子洗澡,又安排我在左手那间石室歇息。石床又平又凉,石枕高度刚刚好,我一沾床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从透明的石壁望出去,水面映着朝霞,如同彩练,一艘客轮突突突从几丈开外驶过。“看,香零山!”“观音阁!”乘客纷纷拿出相机,有的在舷边摆姿势留影。

小波走进石室,平静地说:“他们只看得到石头,照片上也只有石头——不然我们怎么在这里隐居?”

我无意中一抬头,竟能透视观音阁和岛上的植物。植物根须丝丝缕缕,缠缠绕绕,无比奇妙。小波指着我头顶一大片茂盛的花草说:“这就是零陵香,花开得正旺,你闻一闻,连石头都是香的。”

我闻一下石壁,果然透着淡淡的零陵香的芬芳,难怪昨晚睡得那么香。

小波说:“我娘老子天刚亮就出去了,那时候雾大。现在雾散了,我们不能出去。没有雾障,船从石壁进进出出,万一让人看见,我们就要搬家。到了学校你不要跟任何人说,班主任都不知道我住这里。”

我们吃过早饭,各自复习功课。我想试试小波的实力,拿数学题请教他,他一五一十分析得比老师还要清楚。又拿英语难题问他,也是如此。

我忍不住说:“小波,你怎么会考不上?我不信!”

小波似乎有难言之隐:“去年……其实我没有参加高考……”

晚上老水夫妇回来,告诉我已经报上名了。

小波带我乘船顺流而下,借着半轮明月观赏潇水夜色,指点两岸名胜,先过南津渡大桥,又过东风大桥,下到萍岛,这才掉头。我坐在船上,随波荡漾,心神迷离,如梦似幻,仿佛元结、周敦颐、何绍基正在朝阳岩聚会,弹琴吟诗;仿佛怀素还在绿天庵用芭蕉叶练字,豪情勃发,如癫似狂;柳宗元也许就在另一条船上,与我们擦舷而过,醉醺醺地伸手去捞水中的玉饼……从出发到返回,除了听小波介绍景物的时候“哦”“啊”几声,我没有说什么话,语言功能彼时似乎已经丧失。

次日凌晨,老水趁雾出船,把我和小波送到对岸。从此我俩就住在永州一中,周末才回香零山。在教室,我俩是同桌,在寝室,我俩睡上下铺,形影不离,亲如兄弟。那个学期,我的成绩颇有起色。

寒假回家,我说起香零山下那个奇异的洞穴,可把妈妈吓了一跳。妈妈说:“水家是不是精怪?”爸爸思索良久,说:“三教九流,藏龙卧虎,奇人异士多着呢。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事,就算遇到精怪,也不会害我们。”

年后回到零陵,我又见到小波。他浑不在意地说:“我老子算了一卦,你会上本科。”我问:“你呢?”小波笑而不答。

果不其然,七月下旬,我接到了吉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爸妈决定和我一起去零陵,一是要拜访水家,二是要感谢老师。当我带着爸妈来到潇水河边,在暮色中冲着香零山像过去那样“哦呵——哦呵——”地呼唤,再也没有小船从岛上开过来。

我们在附近旅店住下,第二天凌晨又到河边呼唤,还是徒劳。雇一条船,围着香零山划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船家问我们找什么,我说:“找零陵香。”船家说:“岛上零陵香早就绝迹了。”我和爸妈想去观音阁看一看,石阶拐一个弯,出现一道上锁的铁门,门和锁都锈迹斑斑,显然是长期没有开启。

回到岸上,我对爸妈说:“他们可能搬走了。”

爸爸说:“到学校问一下。”

我们来到班主任家,好几个同学正在热烈地议论小波。班主任见到我,欣喜地说:“你来得正好,你找不找得到小波?你们是好朋友。”

我想起小波以前的叮嘱,支吾着撒了谎:“我……我没有去过他家……你不是有花名册吗?”

班主任挠着秃溜溜的脑门,懊恼地说:“小波考上青岛海洋大学水产学院,通知书寄到我这里,好些天了。我想给他送过去,花名册上,他的地址竟是假的!哪有这种事……我现在都想不起是哪个介绍他到我班上来的,稀里糊涂就收下了……”说到这里,班主任盯着我,好像在说:你也是稀里糊涂就收下了。

告别了班主任,妈妈问:“现在怎么办?”爸爸说:“回宁远。老水想见我,会去找我的。我找他比登天还难。”

我们沿着僻静的回龙塔路走向零陵汽车站。

妈妈说:“水家真是奇怪,难道大学通知书也不要了?”

我想了想,说:“小波也许不想上大学。”

在车站候车的时候,爸爸说:“现在看来,当年老水留下褡裢不来取,是想帮我们;小波复读,也是帮你上大学。”妈妈疑虑重重:“人家为什么帮我们?”爸爸说:“老水拿我当知己……”我想起一件事,赶紧告诉爸妈:“小波背上有个‘’字,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肯说。”爸爸脸皮一紧,问道:“那个‘’字是不是歪歪斜斜,像小孩子刻的?”“是呀!”我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爸爸看一下四周,低声说:“我记起来了……我七岁那年,我爷爷从苦竹漯捉来一只小乌龟,我在龟背刻上‘’字,私自到河边放生了。我小时候经常到庙里去玩,看到佛祖胸前有个‘’字,老和尚告诉我这个字读‘万’,是吉祥的象征。”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二十余度春秋已经消逝。往事那么遥远,那么虚幻,唯有那个香包仍然挂在我的卧室,芬芳犹存。也许,水家人哪天又会突然出现?可惜爸爸已经去世,不能陪老水大战三百回合痛饮三百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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