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庄忙不停

“我还没怎么炸呢，人家自爆了”

他是律师的时候不著名。他著名的时候已不是律师。

4月26日，北京，午后，茶室。李庄胳膊肘拄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表情投入，他在讲述3月14日独自观看总理记者会电视转播的情形。李庄连背诵带解说，语音语调语速惟妙惟肖，宛若温总理魂灵附体，令《人物》记者浑身一颤。

“多年来，重庆市历届政府和广大人民群众，为改革建设事业付出了很大的努力，也取得了明显的成绩。——注意，这里的亮点是‘历届’，总理接着说，但是——中国的‘但是’很可怕——但是，现任重庆市委和市政府必须反思，‘思’字话音刚落，我就在微博上将这条消息发了出去，‘温总严正指出，现任重庆市委市政府必须反思!’‘温总’——我连‘总理’都来不及输，就发出去了，再接着回去看电视。”

“去年出狱后，我不间断地投书中央国家机关，递交控告重庆的材料，一直没有回应。我特别失望，甚至绝望。现在好了，有了一个结果。”

现在，李庄的时间分成以下几块：一、接待全国各地当事人，主要是重庆来客，通常是重庆打黑风暴中的涉案人。二、各大学讲座、论坛等社会活动。三、接受媒体采访。四、写书，已完成37万字，还在续写第三季正在和即将发生的故事。

李庄去年6月11日出狱后，就暗自、频繁、但近乎无效地奔波于有关国家机关之间，中纪委，中央政法委，全国人大，国家局，他接连不断递交控告材料。12月12日，被抓两周年那天，他正式、公开到最高法院提请申诉，自称是“现代版的双12事变”。

出狱时，亲朋好友都嘱咐他“算了算了”，各级领导也都说“低调低调”。他管不了那么多，“我等什么呀?现在，必须得搏。”

李庄看到有个别骂他落井下石的评论和私信，客气地回复他们“呵呵，我下石在去年，他们落井是现在”。他说，“在监狱里，甚至在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之初，我就抱定了将来跟他们死磕。”

死磕包括两个方面，也就是现在的李庄第三季：1.申诉，翻案。2.揭重庆打黑黑幕。

“我出狱后，四次秘密前往重庆，所有的证据都找到了，而且有意外收获。本想按照计划，几天一个炸弹一直炸到2012年10月，最后再爆一个原子弹出来。”李庄说，“结果我还没怎么炸呢，人家自爆了，反倒弄得我不好意思再炸了。”“意料之外，真快”

李庄用“意料之内，意料之外”回复有关“心情”的提问。“意料之内，是指一切有违人类文明潮流、有违法治进步的行为，都没有好下场。意料之外是指接二连三的变故，来得太快，我原来在监狱时的预想要十年八年以后。”

2月2日，王立军先是传出了被免去重庆市公安局长的消息，那时李庄在福州，上百人的场子，各色精英。电话响了a“你看消息了吗?王立军不当局长了!说是负责联系经济工作。”

饭局上有人讨论，“看来，他要当市长了，要全面熟悉工作。”

李庄不这么看。“慢慢看，好戏刚刚开始，记住，手枪意味着生杀予夺。王现在没枪了这是实质。”

回到酒店房间上网确认了这一消息。李庄给他的助理马晓军律师打电话：“时候到了，该了。”

马晓军重庆市公安局限制其人身自由。这是李庄翻案计划中的一步棋。书早写好了，原计划是在两会期间曝出。李庄知道很多代表休息时都在房间上网。现在因势而动，提前了。

2月6日上午，马晓军将书特快专递寄出。

2月6日傍晚，王立军进入美国驻成都总领事馆。

8日上午，李庄在法学家江平家里商量“李庄案申诉百人顾问团”的最终名单。去年底，李庄申诉顾问团名单已经有113人了，江平为总顾问。副总顾问由江汉大学法学教授余元洲担任，他因李庄被判刑而愤然辞职，当时的举动曾引起世界舆论关注。李庄说，“是不是把什么哲学、外语、传媒、数学、医学等非法学的专家们从顾问团中择出来?”江平说，“别，要充分反映各界别、各学科的不同意见。”

这时，李庄接到重庆朋友来电：“今天体育局8点半开会，王立军主管文教体育，9点半了，他还没来，是不是出事了?”

“我当时还和他开玩笑，别着急，领导来得都晚。”

2月9日，闯馆事件公布。他觉得，这性质变了'大戏正式开始。

“你把我们局长害惨了!”当晚，一位重庆警官给李庄打来电话。在王出事前，总是李庄给警官打电话，警官战战兢兢。这次，警官言谈大胆加调侃。“你第一季弄个藏头诗搞得我们颜面丢尽，第二季又弄得不干不净最后撤诉，王局里外不是人。从你出狱，王局就开始紧张，后来你接受采访、开微博、申诉、曝黑幕，步步紧逼啊。”

现在来看，李庄觉得，“只能说，李庄案是重庆打黑出现转折的开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可能就是那个穴、那个蚁吧。”“哈哈，终点不同”

王立军和李庄走了同一条逃亡路线。2009年12月5日晚上，李庄接到法院书记员的电话说“7号的庭不开了”，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重庆方面要动手了，他马上将这一情况告知了信任的记者王贺岩、欧阳洪亮，酒店房间都没来得及退，和助手开车沿成渝公路逃到成都。“我们撤退的路线和方式都一样，都是从重庆上成渝高速，目的地成都，都是自驾，区别在于我去的是凯宾斯基酒店，而他进了领事馆，哈哈，终点不同。”

如果见到王立军，李庄说，他第一句话会是：王局，我们可能都曾为法治努力过，但，出发点不同，导致方略、结果都不同。

李庄记忆中的王立军“喜欢戏剧性的情节”。他曾经和王立军打过两次照面。

一次是2009年12月2日北京飞往重庆的最后一班航班。两人在头等舱隔着过道相邻而坐。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两人各喝各的农夫山泉。飞机落地，王立军和五保镖先行，李庄第七个。走到廊桥上，旁边开一小门，王立军一行顺着下去了，李庄精神高度集中盯着他们也跟着下，被保镖抬手拦住。瞬间往下一瞥，下面迎接的是几辆奥迪和闪着灯的警车，还有人手捧鲜花。“牛。专车进入停机坪有级别限制，正部级都要办手续，他那时连个副部都不是。”转而一想，“一个公务员出差几天，下级接机送鲜花，够可以的。”

第二次是10天后的12月12日深夜，李庄被重庆警方秘密抓捕，押解回渝。“在重庆机场的飞机舷梯下，王立军带着上百名防爆警察和一群记者迎候我。”李庄说，飞机被十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包围。防爆警察纵队站在一旁，身着迷彩服，头戴钢盔，脚蹬皮靴，每人胸前佩带一把微冲，场面宏大。在相机的闪光灯中，李庄走下舷梯，与身穿米黄色风衣的王立军展开了两人间唯一的一次对话，这是李庄记忆中的版本，颇富报告文学色彩：

王立军：李庄，我们又见面了!

李庄：不是第一次，但我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王立军：你不要以为你的网我们撕不破。

李庄：我没有任何网，我只知道有一张法网。

王立军：我们重庆打黑除恶的决心是任何人动摇不了的。

李庄：我双手赞成打黑，但坚决反对“黑打”。你这样大的阵

势，是迎接奥巴马来访呢，还是抓住了本，拉登?你得浪费纳税人多少钱呀，对我这样一个律师不值得。

王立军：我们任何一项工作都是有成本的。

李庄：好，我愿意做你们的成本。

王立军指着李庄，扭头对专案组人员喊：“你们开始执法吧!”随后李庄被戴上手铐，听到王立军吩咐专案组警察：“他，可是一个懂法的人。”警察们回应：“明白!”

李庄怀疑，却不曾有机会向王立军当面求证：10天前的12月2日，你是不是故意跟我乘同一航班的?李庄觉得，“他那次是到北京向上级汇报要抓捕我。”

李庄曾经给王局长、薄书记分别写过一封信。那是2010年2月李庄伪证罪终审宣判后几天，在看守所。

信不长，一页纸，大概是这么写的：王局长，薄书记，你可能工作太忙，没时间过问李庄案，你可能没看到真实的证据，不了解真实的审判过程。望移大驾，给我20分钟见面时间，我相信你会对李庄案有一个真实的了解。

“我当时还讲这个呢。”现在回忆李庄会笑，“当时挺幼稚，我纯粹从一个法律人的视角试图打动他们。”

信给了管教，管教拿着信，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横看竖看正看倒看，看是否藏头、藏尾，管教看完给组长看，然后副所长看，所长看，传看了一个礼拜。李庄笑着对他们说，“这招数只能用一次，哪能天天用啊。”

本以为那封信泥牛人海了，终于，来了位公安局副局长，王的哥们，来看李庄。李庄说，我没什么事，就想有20分钟的时间，把李庄案的来龙去脉跟他讲清楚，你们这么做是要付出代价的，对法制、对律师制度，国内外影响都不好。副局长说，哎呀，行了，王局比你高瞻远瞩。还说，李庄啊，你知道为什么人到死舌头是完好的吗?可是牙齿不到老就残缺不全了。李庄明白，“他是在提醒我要学会柔软。”

2010年春节期间的一个下午，雾都难得出了太阳，看守所领导把李庄叫出监室，俩人坐在草地上谈心，李庄直言“王立军的下场比文强好不到哪去”。“不许胡说!王局是我非常敬仰的领导。”“我想找我的录像”

李庄出狱后，知道了很多原来不知道的，法律问题之外的背景。尽管如此，现在，前律师李庄，依然在按照律师的思维方式行事，走法律途径，“凡事看证据”。

去年7月到11月，李庄秘密去了4次重庆。所谓秘密，是指不用自己的电话，不用自己的身份证。

“我想找我的录像。”

被捕那天，他匆匆把两个手机藏在龚刚模妻子病房卫生间里，里面有当时3次会见的录音、录像。

这个录像到底有多重要?

“这个录像能证明，刑讯逼供到底是龚刚模自己跟我说的，还是我编造的。书指控我靠近铁窗小声教唆他，那么这个录像告诉你，专案组就在旁边监视会见，龚刚模的椅子隔着铁窗被拽得好远，我怎么可能靠近铁窗小声教唆他。”

这就是李庄出狱后四入重庆的唯一理由。也是他二审时突然认罪震惊舆论的唯一理由。

‘1人家对我还算客气，确实没有对我动刑，我没考虑刑期，只考虑尽快出去拿卫生间水盆下面的东西。哪怕拿到以后你再把我关起来呢，我只要拿到那个就踏实了。”李庄说，“为了将来对认罪有一个说明，也是为以后申诉做一个铺垫，就弄了一个藏头诗。”

藏头诗写，“被比认罪缓刑，础去间决神诉”，谐音“被逼认罪缓刑，出去坚决申诉”。这个藏头诗，中国律师博物馆正准备要一份复印收藏。

“我一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庄说那夭自己被从病房抓到电梯，30多米远，听到身后病人膏盲打吊瓶的龚妻一声惨叫，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一在他的想象中，龚妻守在卫生间门口不让警察进去，保护录像。

他不知道她的死活，心里以为她随时可能会死。现在他说，如果他明确知道龚妻的生死，也许会在法庭上采取另外的策略。龚妻2010年10月去世。他是出狱后才知道的。

李庄出狱后第一次去重庆是2011年7月。重庆传来线索，说龚妻的父母住某小区某楼，他想通过他们找到陪伴龚妻最后时光的那个陪床女。

开门的人一问三不知，李庄失望回京。两个月后才知道，数错楼了。第三栋，是居民楼的第三栋，他把前面的物业楼也算上了。

第二次去遇到了警察。“天都黑了，我贼头贼脑地转悠，物业举报了我。”

警察要李庄出示证件，他拿出别人的身份证。警察愣没看出来。“看出来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带着真的呢，我拿错了行吧。怎么了’就是我，李庄，来了。”

终于联系到那位陪床女的时候，“电话打过去，她战战兢兢，她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过了一星期，李庄憋不住又打过去。“她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相信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庄拿到证据的突破性进展，是今年1月底，王立军被免公安局长前一两天，某人给他的。某人是谁?李庄守口如瓶。“这个^你们都知道。他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他们到底怎么操控李庄案，我不光有言辞证据，还有物证。为构陷一个李庄，他们背后掩盖了多少龌龊和黑暗。干了多少践踏法律、有违人伦的、野蛮的法西斯坏事。”李庄说，“证据拿到手后，我一步步安排着炸重庆黑幕，炸他们，我要把构陷李庄的黑幕炸得粉碎。否则，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关心我的人。”“现在我得关心关心政治”

为什么是李庄?

“2009年12月24日，第一次会见龚刚模，34个被告人，几十个律师去那会见，不给见，说得等专案组来，怎么别人都乖乖等着，就你在那儿跟人吵、跟人骂、跟人干。你不倒霉谁倒霉。”李庄追根溯源再看李庄案，“性格决定命运，确实是这么回事。”

李庄这样描述自己：不是坏蛋、不是笨蛋、不是混蛋，执着，强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没有能力掌握国家机器去控制他们，我只能在他们控制我的过程中试图反控制，阻挠他们，尽力不让他们控制我、打倒我。”

去年12月12日李庄到最高法院提交申诉材料，最高法院的说法是：按照惯例，下级法院驳回的案子才好拿到这里申诉。

于是，两会前，李庄给重庆高院、重庆一中院同时特快专递了再审申请书。高院签收了，一中院不收，让他送到江北法院去，因为江北法院是始作俑者，然后江北法院说，这明摆着写着一中院。

最后还是一中院收了。“现在他们都在推我的事。”李庄说。

但是李庄还是感觉到空气不同了。之前他也给重庆法院打过电话，法官不接，现在，几位法官不那么噤若寒蝉了，甚至开始表示同情了，

王立军倒下后，李庄陆续接到多名学者的电话，他们在李庄案中支持过重庆。“王立军之后，之前，这个时间点他们选得很好。”李庄调侃。这些教授现在转而对他表示友好，请他吃饭。“他们跟我说，他们对重庆打黑有误解，对不起、抱歉，请原谅。”

4月25日晚上，李庄所住小区会所里同时坐了三拨重庆客人向他诉说冤案。他们的抱怨指向一个方向：重庆以打黑为由没收民营资本。案件终审后专案组仍在全盘掌控立案初期查封的涉案公司及其资产，甚至人员的调入调出、资金的流向，N多亿元的股权转让都要经其审批，并按其思路行事。

“连人家姥姥留下的传家宝都拿走，这是犯罪所得吗?”

“警察直接卖东西，检法两家谁见过随案移送的财产?”

“专案组成了董事会了，专案组长成了董事长了。试问，相关民法、物权法、公司法……你们懂吗?明天的历史责任你们负得起吗?”

现在李庄雇了20多个助手。来访的案件都会留好资料证据。李庄说，只要拿到“黑东西”就有胜利的喜悦。那种愉悦是你体会不到的，“那是七八岁小孩过年的心情。”

“很兴奋、很高兴、我自愿，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有钱你可能买不来高兴。逐渐地揭露一块黑幕我就高兴一块，揭露一块我就高兴一块。很高兴，你可能不如我高兴，幸福在每一个人心里，高兴也是在每一个人心里，这人愉快不愉快只有自己知道，别人看不出来。你以为我挺痛苦是吧?我现在比你幸福。”

离开看守所的前两天，看守所的领导跟李庄在医务室有个对话：

“李庄，你觉得重庆这一年多能不能改变你?”

“当然能，哲学教材里面不是有一节课吗，是时代造就领袖还是领袖造就时代，当然是前者啦，你想啊，环境都可以造就领袖，何况一个我呢。但脾气秉性改不了，一年多，让我对人生对法治对自由有了更深的了解，以前不太了解的东西，现在都有了新的感悟。我以前不怎么关心政治，现在我得关心关心。”

重庆的政治，李庄总结为两句东北的大白话：

第一句，不能为了一个跳蚤烧掉一件皮袄。“打黑，是应该的，重庆这几年也确实打击了不少犯罪，但代价是牺牲法治。”

第二句，雪再大埋不住死孩子。“一切黑幕总有撕开的时候。”

现在的李庄喜欢说论语，他说他在里面看了三遍，一万五千多字，几乎倒背如流。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严政酷刑，民众不敢违法，但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礼仪去教化民众遵纪守法，唤醒他们内心的良知，是最好的治国安邦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