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沙炼化迁址背后

总投资额超过80亿美元的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决定迁离广州南沙,成为继厦门PX项目迁址后,第二个因环保争议而改变投资地点的重大事件。其中,粤港澳一体化亦是一个考虑因素

《财经》实习记者 王珍 记者 罗洁琪

中国最大的合资炼化项目――中国-科威特合资炼油化工一体化项目(下称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在初步拟定落户广州市南沙经济开发区近三年后,终将另觅去处。

据《财经》记者了解,这一决定在今年4月就已作出,并在5月后最终浮出水面。

投资方之一科威特石油国际有限公司,在发给《财经》记者的一份声明中明确表示:根据中科两方于5月11日在广东省签署的《谅解备忘录》,双方已同意“从具环境挑战性的南沙迁址”。

该合资项目的中方之一――中国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下称中石化)位于广州黄埔的控股子公司广州石油化工总厂(下称广石化),也对《财经》记者证实了上述消息。此外,广东省政府亦在合资项目中持有股份。

这意味着,该总投资额超过80亿美元的千万吨级炼化一体化项目,成为继厦门PX项目迁址事件后,第二个因环保争议而改变投资地点的重大化工项目。

“花落南沙”由来

为了获得稳定的石油供应,早在2005年,中国就和科威特签署谅解备忘录,同意利用科威特的石油资源,在中国合资建立大型石化项目。

对于科威特来说,能够从上游单纯的原油采掘业进入下游炼化行业,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事。而对于长期依赖从外省和海外进口原油的广东来说,在经历了最严重的“油荒”之后,大力提高自己的炼油、石化产能,也是顺理成章的选择。

同年夏天,中央政府决定将中科合资石化项目落户广东。鉴于石化项目往往意味着庞大的工业产值以及税收、产业配套,广州、惠州、湛江、茂名、珠海及汕头等多个具有石化基础的港口城市,都参与了对该项目的“明争暗夺”。

在这场争夺战中,广州南沙经济开发区凭借优越的地理位置脱颖而出。地处珠三角中心的南沙,距离广州、深圳市中心分别为68公里和40公里;距香港元朗和澳门,也分别只有37公里和40公里。便利的交通,使得这里可以最大程度地贴近市场。

2006年5月12日,广东省政府和中石化以建设广石化南沙厂区的名义,向国家发改委上报1200万吨/年中科合资炼油项目核准报告。同年6月,该项目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准。

不过,到了当年年底,国家发改委公布了炼油和乙烯中长期规划细则,明确规定,现有炼油企业改扩建及新建炼油项目,要尽量实现炼油化工一体化,新建乙烯项目原则上要依托现有大型炼油企业。

此后,中科炼油项目决定增加100万吨/年的乙烯产能,升级为炼化一体化项目,并重新报批。

同时,考虑到广州的环境容量,本已于2006年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准的广石化在广州黄埔80万吨/年的乙烯改扩建项目将停建,广石化现有的20万吨/年的乙烯生产线,也将在南沙炼化一体化项目建成投产后立即关停。

2007年11月28日,国家发改委发出通知,同意中石化、广东省与科威特石油国际有限公司联合开展中科合资广东南沙炼油化工一体化项目前期工作,并初步建议南沙作为项目建设地点。

此后,在广州南沙港区,项目的土地平整工程招标工作自2008年1月起陆续展开。项目所在地万顷沙镇,15涌至18涌之间,一片方圆约8平方公里的土地已经被圈占。

由于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本身尚未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准,项目工地上挂着的指示牌显示的,是“广石化加工科威特原油南沙改扩建合资项目”。

脆弱的南沙

位于珠三角中心的南沙,也注定是一个敏感之地。

作为“广东最后一块净土”,南沙扼珠江出海口,水网密布,湖塘众多,拥有广东惟一的面积超过1万亩的湿地保护区,境内湿地面积达89%。

就在规划中的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建设地南端不远处,就有一个已建成的大型湿地公园,上千亩的芦苇及红树林在此繁衍生长。每年冬季,成千上万的丝光椋鸟就会从北方飞来越冬;总计有24种上万只鸟类在此栖息觅食。

《广东省环境保护规划纲要(2006-2020年)》就明确指出,南沙作为生态脆弱区和环境敏感区,开发建设要遵循“生态优先、协调发展”的原则,建设毗邻珠江口的湿地保护区,避免布设污染物排放量大的项目,如大型炼油石化基地和钢铁基地等。

因此,2008年1月,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被“广东省2008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计划”列为重点建设的新开工建设项目后,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在此后不久举行的广东省十一届人大一次会议上,刘奕玲等14名广东省人大代表更联名提交议案,建议暂缓这一项目。

广东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副主任潘大林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去年这一项目在相关环评尚未获批的情况下,不具备新开工条件;而且,该项目与广东省多个现行法规、环保规划也有相悖。

他不无忧虑地表示,目前珠三角已经和长三角、环渤海湾、美国得克萨斯州、墨西哥城一起,成为全球五大灰霾地区,“珠三角如果再建一个大型炼化项目,必然会加重灰霾、光化学烟雾等大气污染现象。”

长期从事空气研究的香港科技大学教授刘启汉也告诉《财经》记者,珠三角是特殊的海陆空区域,在城市密集度上甚至超过长三角和京津地区。受海陆风的影响,污染气体一旦在珠三角中心区域内聚集,将不容易疏散。

南沙是珠三角地势较低的地区,受风向作用,这一地区内聚集的污染空气很可能向深圳、香港及珠海、中山、澳门方向扩散。

同年2月,深圳、中山的规划、环保专家、政协委员们纷纷提交报告,反对大型石化项目选址南沙。

深圳的规划专家田汝耕撰文指出,南沙位于珠江口东部,恰是珠江四大支干流潮汐带上较中心的位置;如果有污水从潮汐带排出,污水将随潮汐起伏在此徘徊,流向三角洲各城镇。如今每年枯水季节,三角洲数百万民众本已因咸潮入侵面临“喝水难”问题,如果大型石化项目在此落户,更是雪上加霜。

早在2006年,就南沙区发展规划石化产业等对当地及周边城市造成什么样的环境影响,广州市政府曾牵头进行了两轮评估,并承诺水道水质可保持三类水标准(可饮用)。

广石化也强调,通过改扩建和现有生产线的调整,完全可以实现污染物排放总量略有下降的目标,但这显然远不足以平息上述质疑。

毕竟,在公众心目中,广石化的环保记录并不光彩。在广东省环保局每年公布的“重点污染源环境保护信用管理评价结果”中,广石化连续三年领到了红牌。不仅其排放的废气中二氧化硫不达标,废水排放也不达标。2008年,广石化还因排放不达标被环保部门罚款45万元,并缴纳了1400万元左右的排污费。

“粤港一体化”杠杆

促成该项目迁址,也许另有一层因素:在整个粤港澳一体化的大背景下,南沙已经不仅是广州之南沙了。

一位提交反对议案的人大代表对《财经》记者透露,除了珠海、中山、东莞、佛山、江门、深圳等多个城市,香港、澳门也都对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选址南沙发表了不同的意见,并希望国家重视。

2008年广东省“两会”结束后不久,国际环保组织绿色和平就在香港发表文章,批评粤港两地政府缺乏环保协调机制。毕竟,拟议中的南沙石化基地,距离香港要较广州市中心更近。

同年11月6日,由多名香港前官员组成的智囊组织――智经研究中心亦发表报告,质疑广州南沙石化项目可能“成为珠三角都会区的安全隐患”;并认为这一项目实施与否,已超出了广州一市的城市决策,需要珠三角都会区共同面对。

今年3月4日,香港立法会议员余若薇在立法会会议上,更公开质疑南沙炼化一体化项目,并询问香港特区政府有没有通过在粤港两地政府的沟通渠道,表达相关的意见。

《财经》记者通过香港环保署,获得了香港环境局局长邱腾华对此做出的书面答复。邱表示,香港环保署一直密切留意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的发展,及其对香港可能造成的环境影响,并曾为此致函广东省政府相关部门表达对区域环境影响的关注。

此外,该机构还不时在粤港合作联席会议框架下,在有关监察珠江三角洲空气质量的专题小组会议上,向粤方了解该项目的进展情况。

据《财经》记者多方了解,早在去年12月,《珠江三角洲改革发展规划纲要》正式获批之后,香港的上述意见,就受到了中央及广东省领导层的更大重视。

今年4月7日,广东省委书记在考察惠州时,对当地扩建大型石化项目的构想“冷表态”:好项目很多,大家不要都搞到重石化上去。此后,4月29日,在广州会见科威特石油部长谢赫萨巴赫时,就明确表示南沙石化项目肯定要异地重新选址。

中石化有关人士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也证实最终迁离南沙的决定在4月就已作出。之所以作出这一决定,背后“当然也包括了来自于港澳的压力、广州当地市民的意见和环保部及有关审批部门的建议”。

5月12日,广东省发改委在其官方网站公布了《广东省2009年重点建设项目计划表》。该表的200个项目中,已经没有了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

曾在去年广东省“两会”上联名提交缓建议案的广东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副主任潘大林对《财经》记者表示,获知此事后感到欣慰,“当初人大代表们的联名提议获得了很好的落实。”

此前不久,广石化黄埔基地整体搬迁到南沙的方案,也遭到了广东省发改委的否决。种种迹象显示,今后南沙有望远离石化工业,保留住珠三角“最后一块净土”的身份。

新一轮角逐

虽然重新选址已无疑问,但广东省并不希望这一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项目迁离本省。

目前,广东省的茂名与湛江正在展开新一轮的角逐。

今年广东省“两会”召开期间,湛江市委书记陈耀光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曾介绍,省里给了湛江每年2000万吨炼油产能的规划,但目前湛江东兴炼油厂只达到年500万吨炼油的产能。落实另1500万吨炼油的产能,正是湛江当前正在招商的项目之一。

今年4月,湛江市已向广东省递交了承载该项目能力的报告。知情人士告诉《财经》记者,虽然报告的细节不便透露,但湛江正按省里的步骤进行。

他也强调,“项目的决策权不在湛江,而在国家、科威特方面和广东省,但我们决心很大。”

针对“南沙石化项目将搬到茂名”一说,茂名发改局有关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目前尚未听闻,“哪有那么快呀。”

国家发改委产业司主管石化的副司长李宁宁也对《财经》记者表示,该项目选址目前仍未确定。

至于湛江、茂名哪个城市最终入选的可能性更大,上述中石化的知情人士坦言,目前中石化在广东已经有了广石化、茂名石化两个骨干厂,其中,广石化主要以广东市场为主,茂名石化则以粤西和西南省份市场为主。如果考虑到均衡布局、产能是否过剩和市场容量问题的话,“湛江可能是一个选择。”

今年5月末,《财经》记者再次驱车来到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曾经的选址地――广州南沙万顷沙镇的15涌到18涌。自2007年4月起,为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设立的100多人的勘察队,曾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

据悉,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广石化为该项目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从人才储备、项目安排,到前期工作准备,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为了配合当地政府的“圈地”工作,万顷沙镇红湖村约30户村民,早在两年前就扶老携幼地搬离家乡;如今,这些人仍只能住在新垦镇(该镇现已并入万顷沙镇)上的出租屋中。拆迁办当年承诺在新垦镇安置新区按照每户120平方米的标准提供建房的土地,至今也没有兑现。

由于原有的住房已被损坏,一位老人哀伤地对《财经》记者说:“现在只能住出租屋,回不了家了。”

业内人士指出,如果中科炼化一体化项目选址之初,就更多地考虑环保因素,本可以避免重新选址的代价,并且减少时间成本。因此,以此为鉴,即使今后该项目落在湛江或者茂名,也应该在项目确定之初,就充分考虑环保因素,避免重走弯路。■

本刊记者陈竹、张伯玲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