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待属于自己的ICON

时间:2022-09-18 05:28:40

1938年,罗伯特·卡帕随荷兰电影导演尤里斯·伊文斯一起来到中国,担任电影《四万万人民》的剧照摄影师。有人记得,卡帕在随身携带的钱包里放着一个名叫姬达·塔罗(Gerda Taro)的女人的照片。在中国,他不时拿出这张照片示人,告诉别人,那是他的“费昂赛”(未婚妻)。只是他没有说,她已经去世了。

姬达·塔罗,只是一个属于某个男人的女人吗?她只是令某个男人念念不忘的“费昂赛”吗?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姬达·塔罗,在她死后80年,才有机会以自己的职业形象获得后人足够的关注。

如今,她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死于战地的女性记者。她不仅是文字记者,而且也是摄影记者。而摄影记者这个职业,在80年前,可不是女性可以轻易染指的行当。在历史的云遮雾罩中,人们更容易有意无意地忘记许多应该记得的事实,尤其是她的那个比她小三岁的情侣、新闻记者同行卡帕的光芒太过耀眼。

与那个口口相传的“墨西哥手提箱”出现几乎同时,姬达·塔罗的摄影作品图录于2008年出版,她的摄影个展也在2010年举办。2009年,更有西班牙作家苏珊娜·富尔特斯以姬达·塔罗为主人公的传记小说《等待罗伯特·卡帕》出现(中译本书名为《等待卡帕》)。

卡帕1913年出生于匈牙利布达佩斯,原名安德烈·弗里德曼。塔罗1910年出生于德国斯图加特,原名姬达·波霍利勒。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卡帕触犯了匈牙利的独裁者;而年长卡帕三岁的塔罗,则因无法忍受纳粹的高压统治而去国。两人都在那个动荡的时代里因为卷入政治而先后流亡巴黎。二战前的“花都”巴黎,是当时世界上吸引了最多各国移民、尤其是欧洲移民的城市,其中包括大量的犹太人移民。

对于文化背景复杂、语言多样的各国移民来说,如何发挥自身优势生存下来,是个大问题。有意思的是,当时的欧洲已经盛开视觉文化之花,供市民阅读的各式画报纷纷出现,画报与报刊对照片的需求也急速增长。摄影师这个职业,对于难以凭异国语言文字谋生乃至出头的移民来说,似乎较容易胜任。于是,以制造视觉图像为生,成为了一些欧洲移民的重要选择。

弗里德曼与波霍利勒,这对在巴黎结识的犹太人情侣,在机会多多的巴黎,以异想天开的想象力,胆大包天地捏造了伪名,干起了摄影图片生产与自我经纪的营生。弗里德曼改姓卡帕,国籍是美国。而姓波霍利勒的女人变成了塔罗。于是,卡帕和塔罗成为同行,女的从事图片推销,男的专管影像生产。貌美的女推销员容易打开市场,而雄健的“美国”男摄影家则四处奔走,捕捉人间世相供人消遣,也为历史留证。

回头看,这对富于创意的犹太人情侣,一搭一档,自我经纪,肥水不外流的经营方式,其实就是后来1947年马格南图片社成立的初衷。这个至今仍然向世界源源提供大量报道摄影杰作的图片社,其由摄影家来经纪、管理摄影家作品的自我经纪风格,创想就滥觞于塔罗和卡帕的经纪方式。

虽然有出色的推销才能,但塔罗显然志不在此。比卡帕年长三岁的塔罗,通晓五国语言,显然不在只能通过视觉语言谋生者之列。早在1936年2月,她就获得了荷兰通讯社“A.B.C.新闻服务”所颁发的记者证,开始了她的记者生涯。而1936年爆发的西班牙内战,也给了包括他们两人在内的各国记者们建立功名的大好机会。尤其是当卡帕于同年9月5日拍摄了那张后来争议不断的《中弹的士兵》而一举成名后,塔罗或许更有一种紧迫感,要证明自己。

他们两人对于功名有着同样强烈的企图心,结果这种企图心在卡帕成名后,隐隐地成为他们感情的毒药。两人感情上的趋冷应该就是在这场战争期间。卡帕成就大名,从此不愁稿约;而塔罗作为一个刚起步的记者,也要马力全开地打造自己的专业声誉。因此,在西班牙内战期间,塔罗长时间地“泡”在了战场,无暇经营卡帕的照片。尽管卡帕此时已经打开局面,但一直习惯了有人帮助推销与经营的他,看到塔罗竟然埋头于自己的记者事业中,心情会不复杂?可是,两人当初确定的合作方式,却使得她无从展现自己。“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人也不是。”这是小说中的塔罗对卡帕发出的抱怨。

类似两人关系微妙变化的事情,其实始终充斥于艺术史上的大师与模特儿情侣之间的复杂关系之中。只是在一对对艺术情侣中,较少有女人会像塔罗那样,如此决绝地从情侣与经纪人的身份毅然转身,成为一个敬业的职业记者。

人类任何涉及精神的宏大事业,可能都需要ICON(图符)来概括,以传播其信念,激励其信众。而一场战争也同样需要ICON。书中说,“‘一个没有形象的事业,不仅是一项被遗忘的事业,而且是输掉的事业,’他(卡帕)在十一月十八日给姬达的信中写道。”此言是否小说家言,我无法确认,但却实实在在地道出现代各种正道与斜业之奥秘。试看古往今来种种伟大或不伟大的实践,哪个党派、宗教、帮会不去制造、寻找、挪用一些图符,使之成为统御门徒为之效力、蛊惑众人献身赴死的符咒?20世纪是大众传播的世纪,更是视觉传播的世纪。各种图像,或给时代添乱,或给众人助威,或揭示真相,或滋事生非。20世纪的神人、能人们,对图像爱恨交加。如果说《中弹的士兵》既成为卡帕成名与盛名的起点,也是西班牙内战的ICON的话,其实好胜要强的塔罗,在她的比卡帕的西班牙采访似乎更为坚韧、艰苦与长期的采访工作中,也在孜孜寻找一枚属于她自己、也属于与她有关的时代的ICON。

塔罗找到了。那张身着短打的女性手持手枪,单膝跪地,身体前倾做出瞄准击发姿势的照片(本文题图),就是塔罗在西班牙所摄,然后发表在《VU》杂志上。在这张照片里,这位正在接受军事训练的西班牙女性,其举枪姿势富于动感,形成蓄势待发之势。塔罗捕捉到的这个姿势,对处于历史关头的欧洲女性(尤其是西班牙女性),很具象征意义。她们正在大时代中积蓄能量,等待并寻找一跃而起的机会。在天主教国家西班牙,塔罗拍摄到的武装女性形象,具有划时代意义。这是一张女性记者为女性自身所选择并定格下来的历史性照片。这个瞬间不仅表明西班牙女性为了保卫共和而走向战场,也象征了女性在战争中从一般意义上的后方走向前线的历史性变化。如今,这张照片更可以被看成是20世纪现代史上,欧洲女性努力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代表性作品。这个女兵的身影,其实也与塔罗拍摄照片的身影重叠。如果那位女性手中的手枪换成一台相机,姿势稍作变换,也许就是塔罗摄影时的势态。这张照片,属于塔罗,也属于20世纪的女性。她等待卡帕,也在等待属于自己的IC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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