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正气一一垂丹青

时间:2022-09-17 11:42:13

“世界上什么最快?”

“世界上什么最快?”这曾是父亲生前,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话题。记忆中,我当时不假思索地回答:“思想。”父亲随即应道:“是思想……”之所以以这样的回忆来开篇,是因为父亲生前常常会就生活中某个话题来认真地与我交流和探讨,从我很小时再到成年。当然话题不会囿于某一个领域,并且也不是每一次的探讨都会有完整的结局或结论,但家长与孩子间这样的探讨,无疑是给予了晚辈在思想与心灵上有益的良性启迪,会使子女的成长获益匪浅。对父亲的追思与怀念于我来讲是一种永久而深邃的世间情怀。却又往往是这样的深深情愫又很难谈的琐碎而巨细。虽然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父亲活跃在银幕中、舞台上,可在工作之外,他却是一个讷于言辞、含蓄内向的人,生活中他不善抛头露面,不喜高谈阔论,在家中也不搞一言堂。他晚年很少接受记者采访,从不撰文谈他所钟爱的电影艺术和他一生的作品,如果被人追着问,也总是以:“要说成就,都是过去的事,不足一谈……”来委婉的告知对方自己的想法。他常这样说,女儿自然守着父亲的训戒,一直以来,对于动笔也是犹豫再三。然而对父亲的深切怀念以及责任感使我在父亲的百年诞辰之际,还是要拈起笔来,在记忆的轨迹上,蹒跚着落下我的笔迹。

同样,鉴于父亲的职业与学识,我从小于艺术上能受到启迪与熏陶自然也是在情理之中。六十年代初,我刚满十岁的时候,父亲正集中精力,全身心的投入到彩色宽银幕音乐艺术片《阿诗玛》的导演工作中。一段时间里,父亲与剧中主要演员们同住在上海新亚饭店,大家一起谈剧本,谈角色,修改分镜头剧本。我和姐姐因为很久没见到父亲,母亲便带着我们去饭店看望他。到饭店时,父亲正在那里认真、忘我的为演员们谈戏份、剧情,认真的和剧组人员谈他对影片色彩的确定,以及艺术气氛的创意和设想;还看到他为演员示范比拟剧本中的情节时,高声的引吭呼唤:“阿诗玛——”,声音在厅里缭绕着。对于在这部电影里,音乐与剧情交叉渲染的效果,以及演唱意境与民族舞蹈的组合与融会,父亲要求的十分严格甚至苛刻。那时,我对于艺术的认知与感受尚还处于懵懂、朦胧的阶段。那次在表演艺术的现场经历给我的印象之深,数十年过去后仍记忆犹新。那些被我称之为叔叔、阿姨、大姐姐的,著名的杨丽坤、包斯尔、歌唱家胡松华、杜丽华,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的演员们;云南省歌舞团的编舞茅迪芳和所有的舞蹈演员们,以及编剧、作曲家葛炎,作曲家罗宗贤等等,父亲就是与他们真诚合作,共同的执著于对这部电影的意境美、音乐美、舞蹈美,追求撒尼族文化,历史传说中的真、善、美和对爱的坚贞的具体体现、颂扬与追求,他们完成了中国第一部彩色宽银幕音乐片《阿诗玛》。

由于,这部优秀的电影直至1979年元旦期间才开始在国内公开放映,影片得到了所有观众与业界的好评,一时间,“阿诗玛”家喻户晓,优美动听的歌曲为人们所传唱。以后《阿诗玛》又在西班牙桑坦德国际音乐舞蹈电影周荣获最佳舞蹈片奖。那一小方报道获奖的《解放日报》发行日期是1982年7月29日,被父亲保存了二十年。

“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了,去闯吧!”

八十年代中期,我因为求学、求职要远离家乡了。父亲帮我准备行装,他总是能熟练地把最多的行装塞入空间有限的行李箱。于是,我的行李内存最多,分量最沉重,体积最小巧。分手时,父亲深情地对我说:“孩子,你是一个独立的人了,从此,我希望你完全依靠自己,去闯吧!”是父亲对我的信任与鼓励赋予了我信心,我知道,我往下的这条路长而不易,因为家里资源少。

从此,我的成长和发展全是我自己的选择,他的鼓励给了我巨大的力量和自信。这种对我的信任是前途与我的默契——“掌握自己的生命之舵”,父亲来信中最多的就是鼓励。近三十年来的学习工作与生活,我如一条小船,驶过了太平洋,驶过了大西洋……而这一路上,父亲的信任与鼓励是对我旅程的祝福和祈祷。

然而父亲又何尝不是在他十几岁时就只身闯荡,离家来到上海。这些天我频频翻阅着父亲的日记、手稿,我细细阅读,记数着他记载的影、剧作品年鉴:从1934年进入电影界,到1998年高龄息影,总共创作了八十六部电影,二十一出话剧,其中导演十五部,编剧五部。六十四年的艺术生涯里,创造了百余个艺术形象,其中百分之七十多的影片、剧目多是在五十年代初期之前完成的,正是这些鲜为后人所知的作品奠定了他作为表演艺术家的地位。

三四十年代与父亲合作的有剧作家,导演如:周贻白、吴祖光、魏如晦(阿英)、司马文森、费穆、吴永刚、沈浮、欧阳予倩、朱石麟、卜万苍、李萍倩等人,主演的电影作品诸如:《文素臣一、二集》《岳飞精忠报国》《杜十娘》《海国英雄郑成功》《家》《夜半歌声续集》《迎春曲》《不了情》《国魂》《大凉山恩仇记》《火凤凰》《青春之歌》等等。

父亲1952年从香港回到上海,进入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直至九十年代后期息影,四十多年间,创作了二十八部作品,其中经典作品,如:《女篮五号》《海魂》《牧马人》《死神与少女》等。同时期,他更多的是从事导演工作,其中有《两个小足球队》《宋士杰》《女驸马》《阿诗玛》《51号兵站》》《沙漠驼铃》《海上生明月》《李慧娘》等。1991年,父亲在获中国电影表演艺术学会特别荣誉奖时感言:“我有幸和许多优秀的剧作家、导演、演员以及其他电影工作者共同为电影事业一起工作,今天获奖我极感自豪和无比光荣。但这自豪和光荣应该和共事者同享。”父亲是以一颗赤诚的心献给他心爱的事业。他在生活中也以赤诚待人。他曾这样写道:“没有傲人的学历,没有显赫的官职地位,没有圆熟的人际技巧,没有滔滔的演讲才能;所有的只是一颗炽热的心,绝对的诚恳。”

“一个想法在我的内心逐渐生成”

父亲以善演历史剧、古装戏闻名,而他最钟爱的角色之一是三十五岁时饰演《国魂》中的文天祥,内中,他最喜爱的便是文天祥在牢里的大段独白《正气歌》:“……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履险如夷,以苦为乐……这节烈的浩然正气,就永远名垂青史……”宋代英雄文天祥的气宇胸怀和高风亮节,与父亲追求的理想境界有着深深的吻合。对这一人物的成功塑造,达到了他表演艺术的高峰。晚年时的父亲深深地怀念他演“文天祥”时艺术创作的感受和体验。“我下了很多功夫练习念诵‘正气歌’,得到周贻白先生的指教。”——这是他晚年屡次谈到的。我默默地将他至深、至诚的体会与感念记在笔记本上。随后,便有一个想法在我的内心逐渐生成。

今年8月,“子归海上”经典影片回顾展在上海电影博物馆举行。《国魂》等共五部四十年代的影片,阔别半个多世纪后,终于回到故乡在上海与观众见面。这些封尘的记忆,又像插上了翅膀,在年代与年代的交错,思想与思想的衔接中,我尽力想窥见一个老演员的心声,我们民族先贤的独白。

无疑,文天祥的银幕形象已载入了中华电影艺术的精神史册。今年,为纪念父亲百年诞辰,我的想法就是让《国魂》在纪念会上观摩放映一次。该片的拷贝保存在香港电影资料馆。通过联系,我得到资料馆馆长的大力支持,并建议将放映节目作为香港电影资料馆与上海主办单位的合办项目,“让我馆亦能为刘琼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活动略尽绵力。”他在回信中这样写道。十月份,《国魂》再度北上,在上海电影博物馆与父亲的亲朋好友,与新一代的电影工作者们见面。

当今中国电影的璀璨,来自几代电影人的播种与耕耘。父亲和他们那一代人的艺术素养和精神力量也是来自于不朽的中华历史和她灿烂的文化。他的艺术成就将归还于养育他的社会,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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