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瓌《杼情集》考论

时间:2022-09-17 10:47:15

关键词: 卢瓌;唐人诗话;《杼情集》;《本事诗》;《六一诗话》;《诗话总龟》;《太平广记》

摘要: 《杼情集》应是晚唐时人卢瓌所编纂的一部“唐人诗话”。此书在宋末元初已亡佚,今由《太平广记》、《诗话总龟》前集、《诗人玉屑》、《能改斋漫录》辑得材料35条。分析这些材料可知:《杼情集》既有对诗作的辑录与评论,亦有对诗事的记载;其体例目前已无法探寻,只知其由几十条并无联系的短小文字连缀而成。较之《本事诗》,《杼情集》更接近《六一诗话》,是晚唐时期的一部“类诗话”作品。它不仅记录了诗歌、诗事,为后世提供了研究“诗话”渊源不可或缺的材料,还代表了先宋诗话发展的高峰,成为链接先宋诗话与宋代诗话的纽带。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12)03-0064-08

杼情集》多著录于宋元官修或私撰的目录书中。欧阳修、宋祁《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卢瓌《杼情集》二卷”。郑樵《通志·艺文略·诗总集》著录“《抒情集》二卷,唐卢瓌集”。《崇文总目·总集类》著录“《抒情集》二卷,卢瓌编”。尤袤《遂初堂书目·小说类》著录《抒情集》,不题撰人与卷数。元脱脱《宋史·艺文志》著录“卢瓌《抒情集》二卷”。《杼情集》在《宋史·艺文志》后几乎不见于史书著录,亦不见于目录书的记载,疑在宋末元初之际已亡佚。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中提到“卢瓌《抒情》,实小说之流”,胡震亨《唐音癸签》将《抒情集》归入“唐人诗话”类,但二人只是依据文献记载论之,并未亲见其书。《中国丛书综录》著录“《抒情集》一卷,卢怀撰”,亦有错讹。本文在整理各类著述中有关《杼情集》材料的基础上,对《杼情集》一书的书名与作者、内容与体例进行初步考辨,进而探究其价值所在。

《杼情集》,又作《抒情集》、《抒情诗》、《抒情录》。“杼”本通“抒”,杼情、抒情同有表达情思、抒感之意。周勋初《唐记小说叙录》解释其书名为:“按‘抒情’一词,出于《楚辞·惜诵》:‘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此书以此命名,表明著作宗旨,实为记载唐人吟咏故事之专集,与《本事诗》之性质为近。”〔1〕

虽“杼”、“抒”二字义同,但“杼”却比“抒”内涵更丰富。何焯《义门读书记》中提及古人多用“杼”替代“抒”,“盖取杼轴予怀之意”〔2〕。“杼轴予怀”出于陆机《文赋》:“虽杼轴于予怀,怵佗人之我先”,李善注:“杼轴,以织喻也”〔3〕。本指以梭子织经纬线而成布,借此以喻诗文的组织构思。因此“杼情”一词,除表示抒感,还有组织、构思诗文之意。从《杼情集》的内容来看,大部分条目与《本事诗》相似,主要记述人们关于诗歌创作的事实原委,这些内容不仅关乎诗作产生的背景,也涉及诗歌创作的过程。故书名作“杼情”比“抒情”更符合本书的内容及作者的原意。

宋元目录书如《新唐书》、《通志》、《崇文总目》、《遂初堂书目》等均以“集”为此书命名。“集”有汇辑之意,意谓此书为汇辑诗人缘情之作。《抒情诗》一名见于《太平广记》引用书目,以“诗”为此书命名的原因一方面为其所记之事与诗歌相关,另一方面可能是缘于对《本事诗》书名的仿效。《四库全书总目》称《本事诗》“采历代词人缘情之作,叙其本事”〔4〕,即《本事诗》题名就已表明内容是记载缘情之作“诗本事”的,可见其题名与内容的相契合。但《抒情诗》这个书名却并不能完整概括该书的内容,即该书并非只载录诗人的“缘情之作”,而主要是记述诗人“缘情之作”背后的故事,因此书名并不能简单仿效《本事诗》。

卢瓌《杼情集》考论《抒情录》一名见于《中国丛书综录·集部·诗文评类》。《百川学海》乙集、宛委山堂本《说郛》卷二十二、《古今说部丛书》二集、《名人小说》第二册均载一卷本的《抒情录》。据宛委山堂本《说郛》记载:一卷本的《抒情录》仅存材料八条,俱见于《诗话总龟》前集,而第一条“江邻几”所载苏子美为北宋前期诗人,非唐末时人,其事迹亦非唐末之事,故疑书为后人辑佚之作,其书名也为后人添加,不足为信。可见,此书定名为《杼情集》最为合理。《杼情集》一书在一些载籍的征引中还有其他称谓:如《诗话总龟》引用书目称其为《卢瓌抒情》,其中“裴余庆”、“薛宜僚”、“李朱崖”、“杜牧”、“元白”、“李延壁”等条目又称引自《唐贤抒情》;而《竹庄诗话》中“闻歌”一条题为引自《抒情诗话》。《卢瓌抒情》、《唐贤抒情》、《抒情诗话》书名虽有差异,但从材料的标题和内容来看,与《杼情集》同为一书却是无疑的。

关于《杼情集》的作者,前人有“唐代卢瓌”、“唐代卢环”、“宋代卢怀”三种说法。关于“宋代卢怀”之说,未见宋以前史籍及目录书著录。《百川学海》乙集、宛委山堂本《说郛》卷二十二、《古今说部丛书》二集皆于《杼情集》下注:“宋·卢怀”。但此三书为明以后人的辑录,所辑材料并不完全可靠。我们从现存《杼情集》佚文所涉及的时间范围——唐代天宝至龙纪年间,其内容涉及的全是唐代作家可以推断,《杼情集》的作者应为唐末之人,“宋代卢怀”之说不符合《杼情集》的创作情况。

关于“唐代卢环”,据《宋史·艺文志》载“卢环《抒情集》二卷”校勘记中云:“卢瓌,‘瓌’原作‘环’,据《新唐书》卷六〇《艺文志》、《崇文总目》卷五、《通志》卷七〇《艺文略》改。”〔5〕将“环”改为“瓌”无疑是正确的,因为据现存材料考证,《杼情集》作者为唐代卢瓌最为合理。其原因如下:

首先,在宋代的目录书中,均记为“卢瓌”。而“环”、“怀”的繁体“環”、“懷”与“瓌”形近,因此“环”、“怀”二字疑为后世目录书编者的抄纂之误。

其次,卢环、卢怀二人生平均无所考,惟《唐代墓志汇编》中收录与“卢環”、“卢瓌”有关的墓志两方。第一方墓志题为“唐故太子司议郎卢府君墓志铭并序子婿朝散郎前河南府河南县尉柳寥撰”〔6〕,此为唐贞元九年(793)柳寥为其岳父卢寂所撰写的墓志。此方墓志中并未见“卢瓌”,惟有卢寂的长女名卢環,也就是柳寥之妻。此卢環生活于贞元年间,而《杼情集》中有龙纪年间的材料,贞元九年至龙纪年(889)的时间跨度为96年,若卢环(卢環)为此书作者,年龄应在百岁以上。由此推断,卢环为《杼情集》作者显然是不可能的。

第二方墓志题为“扶风窦氏夫人陇西李氏墓志铭并序”,撰于会昌六年十一月,结衔为“乡贡进士卢瓌书”〔6〕。此方墓志是卢瓌为窦师亮的夫人李氏所撰墓志,李氏于唐会昌六年(846)十月六日卒于河南府的河南县家中。从此方墓志所提供的信息可对卢瓌生平做出以下推测:第一,卢瓌身份为乡贡进士。《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唐制,取士之科,多因隋旧,然其大要有三。由学馆者曰生徒,由州县者曰乡贡,皆升于有司而进退之。”〔7〕唐代科举的生源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生徒”,指在中央及地方学馆完成规范学习,选送到尚书省受试的考生;而另一类则是“乡贡”,指一些自学或受教于私学的考生,他们先要通过县及州府的层层考试,合格者才能拥有和“生徒”一样的考试机会。所谓“乡贡进士”实际上是“乡贡”考生在参加进士科的考试中未能及第者。由此可知卢瓌在会昌六年之前参加过进士科的省试,并未能中第。第二,卢瓌在会昌六年左右应生活于当时河南府的河南县一带。墓志的内容一般是对逝者生平的叙述,撰写者需熟悉逝者生平,因此墓志大多由亲人撰写。从李氏的墓志内容来看,除了对于李氏生平的叙述,还有对于李氏家族事迹的介绍,比如祖上所历任的官职等,可见卢瓌对窦师亮和李氏较为熟悉。但由于墓志中并未显示卢瓌与窦师亮或李氏有任何亲属关系,以此可推断卢瓌与窦师亮或李氏一家有较为长久的交往关系,极有可能在一段时间内生活在同一区域。从墓志撰写时间来看,至少卢瓌在会昌六年左右生活在河南府的河南县一带。

那么此卢瓌是否为撰写《杼情集》的卢瓌?第一,从时间上来看,二者应同为一人。从上述卢瓌所撰唐墓志内容可见,其撰写墓志时间为会昌六年,而《杼情集》现存的35条材料中有17条材料的撰写时间都集中于会昌至广明年间。第二,从地域上来看,卢瓌所处的地域范围为其撰写《杼情集》提供了基础。河南县在《元和郡县图志》所介绍的河南府二十六县中排列第二位,仅次于洛阳县。从唐代地图可以看出,河南县离洛阳县距离较近,在当时也应是较为发达的地区。其政治、经济的繁荣,交通的便捷,能够吸引更多的文人。卢瓌也能有更多机会与文人交流,为编写《杼情集》搜集素材。第三,从《杼情集》与《本事诗》在创作时间、创作背景的相似之处,也可推断出唐墓志中的卢瓌确为《杼情集》的作者。《杼情集》的内容与《本事诗》相似,这已是定论。除此之外,《本事诗》和《杼情集》二书的创作时间、创作背景都有相似之处。学界已有多位学者对《本事诗》成书时间进行考论,大致认为其成于唐光启二年(886),当时作者孟启已年逾七十。王梦鸥《本事诗校补考释》以及胡可先、童晓刚的《〈本事诗〉新考》则认为《本事诗》成书于景福以后。从《杼情集》中材料撰写的时间范围,我们大致可以推断出《杼情集》亦应作于唐末昭宗时期。卢瓌会昌六年为乡贡进士,以此推算,《杼情集》也应为卢瓌晚年之作。《本事诗》、《杼情集》二书不仅内容相似,并且都成书于唐末,都为作者晚年之作,这些巧合能进一步证明会昌六年的乡贡进士卢瓌确为《杼情集》的作者。

现存《杼情集》材料主要见于《太平广记》、《诗话总龟》前集、《诗人玉屑》、《能改斋漫录》。《太平广记》载有19条;《诗话总龟》前集载有23条,其中“江邻几”一条注云引自《唐贤抒情》、《中山诗话》,但因所记为宋代之事,疑其将刘攽《中山诗话》中的条目误入《杼情集》中;《诗人玉屑》载有2条;《能改斋漫录》载有2条。去其重复及误入的条目后,共辑得材料35条。

《杼情集》的内容均与诗相涉,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为对诗歌的直接载录,共计3条。

如“李建枢”条:

李建枢咏月云:“昨夜圆非今夜圆,却疑圆处减婵娟。一年十二度圆缺,能得几多时少年!”①

此诗收入《全唐诗》卷七七五,云“李建枢诗一首”,但无作者李建枢小传,作者生平事迹无考。

“刘禹锡”条:

刘梦得《送人下第》诗云:“今此卜行日,高堂应梦归。莫将和氏泪,滴向老莱衣。”又有诗云:“新诗一联出,白发数茎生。”②

现存《刘禹锡集》中未见此诗,《全唐诗》卷五四四“刘得仁”名下收有此诗,题作《送友人下第归觐》,知此诗非刘禹锡作。《杼情集》误,《诗话总龟》沿袭其误。

“权审”条:

权常侍《题山寺》曰:“万叶风声利,一山秋气寒。晓霜浮碧瓦,薄日度朱栏。”又:“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悲多恨漫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③

此二诗收入《全唐诗》卷五四六,前一首题作《题山院》,后一首题作《绝句》,云:“权审,字子询,天水人,累官常侍,诗二首”。但后一首绝句又见于《罗隐诗集》中,题作《自遣》。明赵宣光《万首唐人绝句》、《全唐诗》卷六五六《绝句》皆作“罗隐诗”,题作《自遣》。其中除两三字不同外,余皆同。《诗话总龟》乃北宋人阮阅所著,时代较早,当必有据,而赵宣光《万首唐人绝句》是据南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增补编选,《罗隐诗集》亦有版本依据,故后一首究竟为谁所作,值得进一步探讨考定。

第二类为对诗人、诗作的品评,共计3条。如“于濆”条、“唐备”条:

于濆为诗,颇干教化,《对花》诗云:“花开蝶满枝,花谢蝶还希。惟有旧巢燕,主人贫亦归。”又有唐备者,与濆同声,咸多比讽。有诗曰:“天若无雪霜,青松不如草;地若无山川,何人重平道!”《题道傍木》云:“狂风拔倒树,树倒根已露。上有数枝藤,青青犹未悟。”又曰:“一日天无风,四溟波尽息。人心风不吹,波浪髙百尺。”又《别家》曰:“蝉鸣槐穗落。”又有《离家》诗曰:“兄弟惜分离,拣日皆言恶。”皆协骚雅。④

《对花》一诗,收入《全唐诗》卷五九九“于濆”名下,又云:“一作武瓘诗,题云《感事》”。《全唐诗》卷七七五“唐备”名下有诗三首,其中《失题二首》,即此处所引“天若无雪霜”及“一日天无风”二诗,另一首为《道傍木》,无“题”字,与此处所引诗题稍异。但《全唐诗》中“唐备”名下无《别家》与《离家》二诗,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据《唐才子传》卷九《唐备传》辑补断句“兄弟惜分离,拣日皆言恶”,却题名为《别家》。此条材料从儒家的诗教观出发,对于、唐二人之诗作出“颇干教化”、“皆协骚雅”的评价。

“杜牧”条:

杜牧之绰有诗名,纵情雅逸,累分守名郡。罢任,于金陵舣舟,闻倡楼歌声,有诗曰:“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倡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风雅偏缀,不可胜纪,与杜甫齐名,时人呼为大杜小杜。⑤

此诗收入《全唐诗》卷五二三“杜牧”名下,题为《泊秦淮》,历来征引较多,流传较广。《杼情集》作者认为杜牧此诗“纵情雅逸”,“风雅偏缀”,即继承了《诗经》的“风雅”讽谏的传统,故云杜牧与杜甫齐名。

第三类为诗事记载,其中小部分是关于诗人、诗歌的逸闻趣事,共计3条。如“李进周”条:

天宝中,李进周颇有道术,多在禁署。徙居宫观,于所居院内,题诗不啻千言,皆预纪上皇幸蜀、禄山僭位之事。初亦不悟,后方豁然。略举一篇云:“燕市人皆去,函关马不归。如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贵妃小字阿环,山下鬼嵬字也。⑥

《全唐诗》卷八六收有此诗,名《题壁》,作者名“李遐周”,非“李进周”。《小传》云:“李遐周,有道术,开元中,召入禁中。后求出,住玄都观。天宝末,安禄山跋扈,遐周一旦隐去,但于其所居壁上题诗,言禄山、哥舒翰及幸蜀之诗,时人莫晓,后方验。”与《杼情集》所记趋同。《全唐诗》小传所记或本于《杼情集》,亦未可知。

“罗隐”条:

唐罗隐与周繇分深,谓隐曰:“阁下有女障子诗极好,乃为绝唱。”隐不喻何为也。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是隐题花诗。隐抚掌大笑。⑦

《诗话总龟》卷六“评论门”、卷三九“讥诮门”皆载此条,注云“卢瓌《抒情》”,内容较《太平广记》为多。全文如下:“曹唐罗隐同时,有诗名。罗曰:‘唐有鬼诗。’或曰:‘何也?’曰:‘树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唐曰:‘隠有牡丹诗。’或曰:‘何也?’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以“曹唐”替“周繇”,并补入曹唐诗句。曹唐诗收入《全唐诗》卷,题为《仙子洞中省怀刘阮》;罗隐诗收入《全唐诗》卷六五五,题作《牡丹花》。这则故事记载了罗隐与曹唐(或周繇)二人以诗相交的深厚情谊。

《杼情集》中绝大多数条目则是对诗歌创作原委的叙述,计有26条。如“李翱女”条:

李翱江淮典郡。有进士卢储投卷,翱礼待之,置文卷几案间,因出视事。长女及笄,闲步铃阁前,见文卷,寻绎数四。谓小青衣曰:“此人必为状头。”迨公退,李闻之,深异其语。乃令宾佐至邮舍,具白于卢,选以为壻,卢谦让久之,终不却其意。越月随计,来年果状头及第。才过关试,径赴嘉礼。催妆诗曰:“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后卢止官舎,迎内子,有庭花开,乃题曰:“芍药斩新栽,当庭数朵开。东风与拘束,留待细君来。”人生前定,固非偶然耳。⑧

元计有功《唐诗纪事》亦载有此条,文字稍有不同。《全唐诗》卷三六九“卢储”名下记有此条中二诗,分别题为《催妆》、《官舍迎内子有庭花开》。《催妆》题下注云:“李翱典郡江淮,储以进士投卷,翱置几案间。其女见之,谓小青衣曰:‘此人必为状头。’翱闻,选以为婿。明年,果第一人及第。”与《杼情集》所论大致相同。据清徐松《登科记考》,卢储元和十五年(820)状元及第,则此二诗或作于其及第后之第二年,即821年。这则材料介绍了卢储创作这两首诗的具体情况,我们从中亦不难看出卢储与李翱女儿之间的爱慕之情。

“李蔚”条:

唐丞相李蔚镇淮南日,有布素之交孙处士,不远千里,径来修谒。蔚浃月留连。一日告发,李敦旧分,游河祖送,过于桥下,波澜迅激,舟子回跋,举篙溅水,近坐饮妓,湿衣尤甚。李大怒,令擒舟子,荷于所司。处士拱而前曰:“因兹宠饯,是某之过,敢请笔砚,略抒荒芜。李从之,乃以柳枝词曰:“半额微黄金缕衣,玉搔头袅凤双飞。从教水溅罗裙湿,还道朝来行雨归。”李览之,释然欢笑,宾从皆赞之。命伶人唱其词,乐饮至暮,舟子赦罪。更有李嵘献诗云:“鸡树烟含瑞气凝,凤池波待玉山澄。国人久倚东关望,拟筑沙堤到广陵。”后果入相。⑨

《诗话总龟》卷四“称赏门”引用此条时称“李蔚”为“裴余庆”,其“咸通来佐李北门为淮南幕”。其中涉及的人物与诗歌内容均有差异。《诗话总龟》称其引自《古今诗话》,却又补充说:“《唐贤抒情》谓李蔚守淮南日,布衣孙处士作。”可见在宋时,此事已有歧异。《全唐诗》卷五九七收录此诗于“裴虔余”名下,题作《柳枝词咏篙水溅妓衣》。李嵘之诗,并收入此卷。

《杼情集》中的这些诗歌故事虽然体裁短小,言辞简略,却广泛展示了当时文人的生活境况,如文人的婚恋情感、文人的科举仕途,以及文人之间的文学交流,等等。特别是有关文人的情感故事,多讲述夫妻或恋人之间的生离死别,尤丰富多彩,生动感人。如“李曜”条和“张睽妻”条就是其中的优秀之作:

唐尚书李曜罢歙州,与吴圆交代。有佐酒录事名媚川,聪明敏慧。李颇留意,而已纳营籍妓韶光,托于替人,令存之。临发洪饮,不胜离情,有诗曰:“经年理郡少欢娱,为习干戈闲饮徒。今日临行尽交割,分明收取媚川珠。”吴答曰:“曵履优容日日欢,须言达德倍汍澜。韶光今已输先手,领得蠙珠掌内看。”⑦

会昌中,边将张暌防戍十有余年。其妻侯氏,绣回文作龟形诗,诣阙进上。诗曰:“暌离已是十秋强,对镜那堪重理妆。闻雁几回修尺素,见霜先为制衣裳。开箱叠练先垂泪,拂杵调砧更断肠。绣作龟形献天子,愿教征客早还乡。”敕赐绢三百疋。以彰才美。

前一条所记二诗均载于《全唐诗》卷七六八,李曜诗题为《赠吴圆》,题下注云:“抒情诗”,可见所据乃卢瓌《杼情集》;吴圆诗题为《答李曜》。此条抒发了李曜与“佐酒录事媚川”难舍难分的留恋之情。后一条载于《全唐诗》卷七九九,描写侯氏对丈夫十年戍边不归的想念与怨恨,颇为感人。

不难看出,《杼情集》中的故事都与诗歌相关,且均为缘情之作。其中既有对诗作的辑录,亦有对诗歌的评论,更有对诗事的记载,其中绝大部分应该是有关“诗本事”的内容。据现存材料我们可以看到,《杼情集》一书是由几十条短小文字连缀而成,这些文字相互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其体例已无法探寻。

关于《杼情集》一书的归属,历来说法不一。从目录书的著录及其他相关材料来看,主要有以下三种说法:《新唐书·艺文志》、《通志·艺文略》、《崇文总目》、《宋史·艺文志》将《杼情集》归入总集类;《遂初堂书目》将其归入小说类,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中论及“小说”时云:“小说,子书流也。然谈说理道,或近于经。又有类注疏者,纪述事迹,或通于史。又有类志传者,他如孟启《本事》、卢瓌《抒情》,例以诗话文评,附见集类。究其体制,实小说者流也”〔8〕;胡震亨《唐音癸籖》将《杼情集》归入“唐人诗话”,并指出:“诗话在集部,与文史同类,用以标成法,搉往篇,备琐闻,一切资长吟功,此焉在,不可无录。第作者篇目泛滥。多杂糅小说家言中”〔9〕;《中国丛书综录》将其归入集部诗文评类的诗话文话之属。那么,《杼情集》一书究竟为小说之流,还是总集或诗话?

从上面我们对《杼情集》内容的分析可以看出,《杼情集》中每个条目都与诗歌有关,诗歌故事是其主要组成部分,但若因此便将《杼情集》一书归入小说或诗文总集,并不恰当。那么,《杼情集》是否如胡震亨所说是一部“唐人诗话”呢?

中国古代第一部诗话作品为北宋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此后历代文人便以“诗话”为名创作了一系列的诗话作品。据郭绍虞、吴文治、蔡镇楚先生的考证:宋代诗话总计约一百四十余种,明代诗话约一百二十余种,清代诗话则更是多达四五百种。丰富的诗话作品为诗话的研究提供了基础,而诗话的界定则是诗话研究的关键。关于诗话的界定,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10〕;许顗《彦周诗话》云:“诗话者,辨句法,备古今,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11〕;章学诚《文史通义·诗话》云:“诗话之源,本于钟嵘《诗品》。然考之经传,如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又云:‘未之思也,何远之有?’此论诗而及事也。又如‘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其诗孔硕,其风肆好’,此论诗而及辞也”〔12〕。

这三种关于诗话的界定分别从诗话的体例、内容、分类入手。欧阳修的“以资闲谈”有两层涵义:第一,作者写作心态的闲适;第二,诗话体例的随意。既是“闲谈”,就不需要刻意构思、安排,只要是相关内容,便可随心所欲地漫谈。而这些记录下来的“闲谈”内容之间并无逻辑顺序,编排也不需缜密思考,随意连缀起来即可。郭绍虞在《清诗话》前言中也谈到,从欧阳修《六一诗话》的自题之语可看出“他的写作态度是并不严肃的。假使说钟嵘《诗品》是文学批评中严肃的著作,那么欧阳修的《诗话》,只是一种轻松的随笔罢了”〔13〕。欧阳修虽以闲适之心创作《六一诗话》,但其体例却成为后世诗话的范本。《诗话概说》一书中称其为“诗话体”,指出其主要特点是“随笔漫录,分则札记,笔调轻松活泼,文风亲切平易,娓娓叙谈,可长可短,通常一则就是相对独立的一段,前后既不需要衔接连贯,也没有一定的排列次序。总之,它在形式上是极其灵便的”〔14〕。

许顗则是从诗话内容的功能入手来界定诗话,将诗话功能归结为考辨字句用法、追溯古今源流、记录诗教盛德、录载奇闻异事、订证字词讹误五个方面。

章学诚的“论诗及事”、“论诗及辞”是关于诗话内容的分类,这种分类较为全面地囊括了诗话内容,郭绍虞、罗根泽等学者在论及诗话分类时均持此说。所谓“论诗及事”,指诗话中有关诗事的部分,而“论诗及辞”,则为诗话中的诗歌理论部分。蔡镇楚认为,诗话中的“及事”与“及辞”部分虽是相互交汇的,但随着诗话创作的发展,“及辞”的内容远超过“及事”的内容,而这也是诗话成熟的一种标志。

从以上对诗话界定的分析可以看出,要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属于诗话,除了看其是否具有诗话之名,还应看其是否具有诗话内容和体例上的特点。简言之,诗话内容首先要与诗相涉,包含“论诗及事”、“论诗及辞”两部分;其次,诗话体例灵便随意,由独立条目连缀而成,彼此之间并无联系。从诗话内容和体例的规定来看,《杼情集》除了不具备诗话之名,在内容与体例上都与诗话相符。因此,将《杼情集》归为“唐人诗话”是较为合理的。

“唐人诗话”不仅说明了《杼情集》所属朝代,更是规定了《杼情集》的性质。不能简单地称《杼情集》为“诗话”而只能称“唐人诗话”,原因有以下两点:第一,诗话在成型前或许历经长期发展,但确实是到欧阳修才首创诗话之名,因此,大多数学者只将宋代之前那些具有诗话性质的作品作为诗话的渊源来考察,并不认为这类作品就是诗话。第二,诗话是发展的,流动的,就宋一个朝代而言,北宋和南宋的诗话也是有所不同的,那么诗话之名出现前后的作品,其差异更为明显,因此《杼情集》在唐代可以说是一部诗话作品,但在宋代只能看作是一部类诗话作品。

为了说明《杼情集》一书在诗话发展史中的价值和地位,我们不妨将《杼情集》与唐代孟启《本事诗》及北宋欧阳修《六一诗话》作一简单比较。人们在论及诗话的来源时,总将孟启的《本事诗》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罗根泽先生就曾提出“本事诗是‘诗话’的前身,其来源则与笔记小说有关”〔15〕,以此解释为什么诗话侧重于探求“诗本事”。刘德重、张寅彭在《诗话概说》一书中提出:“《本事诗》一类著作,比起诗格、诗法、诗句图来,更接近于诗话。后来的诗话正是直接从唐宋这一类著作中脱胎而来的。”〔14〕蔡镇楚从性质、体制、采录对象、写作动机四个方面对《本事诗》及《六一诗话》进行了比较,指出诗话之体深深烙上了《本事诗》的印记,二者之间有着紧密联系〔16〕。由此可见,《本事诗》的问世是诗话发展史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但是他们却忽略了《杼情集》一书。

《杼情集》较之《本事诗》更能体现先宋诗话的特点,更接近北宋诗话。《本事诗》与《杼情集》有很多相似之处:第一,两书的内容、体例相似。二者都是以记载诗歌本事为主,都是由篇幅不长的条目连缀而成。第二,两书创作时间相似,都应该是作于晚唐时期。第三,两书都为作者晚年之作,因而作者拥有相似的创作心境。陈尚君在《〈本事诗〉作者孟启家世生平考》一文中谈到孟启作《本事诗》时已年过七旬,在失官闲暇之时,才能创作出如《本事诗》之类的闲适之书。卢瓌亦然。不仅卢瓌、孟启如此,欧阳修创作《六一诗话》时的境况也与之相似,由此可见诗话的随意性源自作者闲适的心境。第四,两书作者均只此一书传世。

《本事诗》与《杼情集》虽有多处相似,但二者仍有差异。比如《本事诗》一书的条目显然经过了编排,其内容被归为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徵异、徵咎、嘲戏七类;而《杼情集》因其亡佚,无法窥其全貌,从现存材料也无法探究其编排规律。另外,《本事诗》主要是记载诗歌创作的背景故事、诗人诗作的闲闻逸事;而《杼情集》除了以上内容外,还有关于诗人、诗作的品评等方面的内容。

从《杼情集》和《本事诗》的异同之处可见,虽然两书同具有“诗话”的特点,但《杼情集》内容结构的丰富性较之《本事诗》只集中记述诗歌故事更接近于宋代诗话。因此,无论是研究先宋诗话还是探求诗话渊源,《杼情集》都是重要的材料。

北宋《六一诗话》的出现,正式确立了诗话这一体裁。若将《杼情集》与《六一诗话》比较,便可看出其间的承继关系。首先,《六一诗话》较之《杼情集》更具备系统性。《杼情集》内容组成较为单调杂乱,虽然诗事、诗评、录诗等各方面内容都有,但却相互分离,分开来看每个条目较为单调,组合起来又较为混乱。相比之下,《六一诗话》内容更为丰富,结构更为完整简洁。每条内容既有诗歌,又有诗事,或考证,或评论,虽以一人一事为中心,但又巧妙扩散开来,显得立体丰富。因此,尽管《六一诗话》每个条目内容不同,体例随意,但这种表面的随意之下有一条脉络贯穿,并不杂乱。

其次,《六一诗话》较之《杼情集》更具创造性。虽然《六一诗话》中诗人的诗事、诗评并不全出自欧阳修,但欧阳修在如何应用、组合自己所闻所见的材料方面,却是着力不少。通过对材料进行梳理、截取,并围绕一个主题撰成一条诗话,可见欧阳修的创造之功,因此《六一诗话》是欧阳修才识的体现。相比之下,《杼情集》的创造性就明显不足。《杼情集》中无论是载录诗作、诗事还是诗评的内容,几乎都是保持其原本面目的誊抄,并未加入卢瓌本人的见解。虽然《杼情集》中对于诗人、诗作的选取可以看出作者的审美倾向,但仍缺乏理论光辉。

通过以上比较可以得知,若以宋代诗话的标准来考量,《六一诗话》才是一部成型的诗话作品,而《杼情集》只是一部主要辑录与诗有关材料的类诗话作品。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杼情集》是一部具有时代特征的诗话作品。它不仅本身具有对诗歌、诗事的记录价值,而更重要的还在于它是诗话发展历史链条上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杼情集》不仅是先宋诗话发展的高峰,也是先宋诗话的代表。除此之外,它也是研究“诗话”渊源不可或缺的材料,是链接先宋诗话与宋代诗话的纽带。

注释:

①辑自《诗话总龟》(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后同)卷二十“咏物门上”,其注云:引自“《抒情集》”。

②辑自《诗话总龟》卷四十三“送别门”,其注云:引自“卢瓌《抒情》”。

③辑自《诗话总龟》卷十“雅什门上”,不著所引书目。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载此条,其注云:引自“《抒情集》”。

④辑自《诗话总龟》卷一“讽谕门”,其注云:引自“卢瓌《抒情》”。

⑤辑自《诗话总龟》卷二十五“感事门下”,其注云:引自“《唐贤抒情》”。

⑥辑自《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版,后同)卷一六三“谶应”,其注云:“出《抒情诗》”。

⑦辑自《太平广记》卷二五二“诙谐八”,其注云:“出《抒情诗》”。

⑧辑自《太平广记》卷一八一“贡举四”,其注云:“出《抒情诗》”。

⑨辑自《太平广记》卷二“文章三”,其注云:“出《抒情诗》”。

⑩辑自《太平广记》卷二七一“妇人二”,其注云:“出《抒情诗》”。

蔡镇楚在《中国诗话史》(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二章“诗话的流变与演进轨迹”中将诗话之体分为两个流派,一为“欧派”,一为“钟派”,这种划分实以章学诚之“论诗及事”与“论诗及辞”为据。“欧派”诗话指“朝着‘论诗及事’的既定方向发展,以论事为主,旨在‘以资闲谈’,风格比较轻松、自由”;“钟派”诗话指“朝着‘论诗及辞’的方向发展演进,以论诗为主,重在‘第作者之甲乙而溯厥师承’,风格比较严肃、缜密”。诗话历经由“欧派”诗话向“钟派”诗话的发展,而这种发展体现了“诗话之体由初级向高级发展演变的必然趋势”。尽管诗话有“欧派”与“钟派”之分,但蔡镇楚同样提到“诗话应该是‘论诗及事’与‘论诗及辞’的和谐统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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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永 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1780.

〔5〕脱 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5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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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许 顗.彦周诗话〔C〕∥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2004:378.

〔12〕章学诚,撰.叶 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559.

〔13〕王夫之,等.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

〔14〕刘德重,张寅彭.诗话概说〔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9:23,18.

〔15〕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44.

〔16〕蔡镇楚.诗话学〔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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